银河第一帝国 第2章 海盈森（2）

Summary:放心吧，狄奥多西之所以这么神秘，是因为他正在从事地下非法活动：）

“叶，你看看清单上的这些东西行不行，”狄奥多西嘴里咬着新办的公交卡，手里的包重重往床上一甩，里头哗啦啦掉出一堆文件；他最近在律所的打工卓有成效，忙得像狗，但小赚了一笔，“每天吃食堂的简餐，一荤两素配面包。三餐开销两人每日二十元以内。衣物每月添置新的，不超过三百。其余生活用品每月不超过一百。这样每个月节省一千元买你的粉红小药水。还有我们每个月打工的进账。啊，还有就是，像咖啡和茶这种成瘾性消耗品，”他艰难地挣扎了一下，“要不我们都戒了吧？我戒我的咖啡，你戒你的红茶。”

“不喝红茶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叶晚舟泫然欲泣。

“行。正好。”狄奥多西深吸一口气，“我也觉得没有咖啡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大四。之前狄奥多西忙完一阵就有新的案子，但现在他要准备毕业论文，所以出现在学校里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多了，叶晚舟暗自欣喜，因为他又能经常见到小西了。叶晚舟准备继续读研搞历史研究，大三之后便浸泡在文献里，整天琢磨着怎么写一篇惊世之作、让老师们眼前一亮，好拿到一封推荐信。

“狄奥多西，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个罗马皇帝的名字吗？”叶晚舟躺着翻书。

“是吗？”他皱了一下眉毛，捏着咖啡杯继续盯着电脑。“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很晚了。小西你快去睡觉。”

“你先睡。”

“你听过西泽尔·加尼美德这个人吗？”

叶晚舟听见电脑前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没有。”“怎么了？”

“没有吗？好奇怪，我昨天看见学校中心的喷泉那边，停了几辆警车，昨天深夜的时候。有几个警察围着喷泉巡逻，好像在找东西。后来我发现他们似乎在找人，找躲在附近的人。保卫处大爷过来了，对他们说，‘这儿没人闹事了。没人集会的，放心。大家都记不得他了。’——你可能不知道，格拉提安皇帝就是在央大的‘生命基因科学院’里被‘制造’出来的。这个工程的领衔人，就是央大的第十一届学生会副主席。西泽尔·加尼美德。校友录上说，他后来还加入了军队。学校喷泉中央，就是昨天警察搜查的地方本来树着他的雕像，在帝国统治同盟的头五年里，那附近每天都要爆发大规模的群众抗议，以及暴力冲突。但是在帝国的档案中，‘西泽尔·加尼美德’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不存在，昨天那些警察在那里做什么？”

“唉。”电脑前狄奥多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喜欢想一些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呢？”

“怎么没关系。我论文就想写这个。”

“我敢打赌你要被思想政治老师叫去办公室喝茶。”

“一个帝国不希望他存在的人。你非要写和他有关的东西，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狄奥多西合上电脑。

“我明天要去律所一趟，可能大后天才会回来。我是认真的。你别写这个，不然别说升学，可能毕不了业。”

“好吧。”

“答应我。真的？”

“真的。”“小西把灯关一下。我困了。你也早点睡。”

“嗯。”

宿舍灯熄灭后，均匀的呼吸声回响，狄奥多西轻轻地借着月光翻找柜子，一只破了一半的大理石挂坠掉了出来，上面用拉丁文写着“吾爱。西泽尔”，挂坠很粗糙，像幼儿园孩子们第一次上课时做的手工制品，很认真，但有点笨笨的。然而“西泽尔”这个拉丁字母的名字却写得很漂亮。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把挂坠塞进了一只平时不用的大陶瓷杯子里，盖好，装进纸盒。锁进了柜子更深的地方。

叶晚舟论文确实选了一个中规中矩、可以过审的论题。然而，论文有时能否被接受并非取决于其论题，而是作者论述其论题的方式。叶晚舟讲事情的方式，“对某些材料过于执着，对另一些则视而不见。偏执，且消极。虽然说理充分清晰，但读完之后令人沮丧。希望再去修改一下，以更为积极的视角重新解读文中所运用的材料。得出一个能被更大多数人接纳的结论。”——他甚至没能通过第一关的审查。

手机响了。

“……你写了一年多吧？不能重新改一下继续用这篇吗？”狄奥多西似乎正站在一个风很大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沙沙的。他没开视频。说在工作，不方便。

“啊？思政老师说不行，让我重新写一篇。整个思路都要改。”

“他开了评审会吗？其他老师怎么说？”

“没有。他说这是上面规定的。他只是按规定办事，让我理解一下。”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只是怕麻烦而已！”狄奥多西的声音明显火了。

“嗯……没事。你不要生气。我重新写一篇吧。”

手机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你这人真是……”

“我今晚可能不会回去。你不要等我。好好休息。论文的事明天再说。”

“好。”

叶晚舟拿着评语回到宿舍，蒙着被子睡了一觉。

半夜，在外面忙了一天的狄奥多西胡乱地在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漱间用胶皮水管淋了个冷水澡，穿着短裤，手里抱着湿漉漉的衣服，摸着黑打开门锁，擦干，掀开被子，一个热烘烘的大型生物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背对着他。

他搂着热源睡着了。两个人睡一个人的床铺实在有点挤，迷糊中他展开手脚，像雄鹰一样在天上飞。我在做梦，他大剌剌地伸展着，想，可是，有哪里不太对。睁开眼，发现自己占了一张床的五分之四还多。被子的另一边是凉的。“叶？”狄奥多西从床上惊坐而起。叶晚舟没睡，坐在床边。脸埋在膝盖里面。“你怎么了？”

“我的喉咙好痛。”

他看见叶晚舟满面泪痕，声音是哽咽的。狄奥多西第一次见他哭。“走。我带你去医院。”

“这么晚了。有人吗？”

“急诊室肯定有。走吧。”

叶晚舟把手腕抽了回来。“不麻烦你了。你明天还要工作吧？天亮了我自己去。”

狄奥多西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这人气炸了，血“噌噌”地往脑门上涌。他径直架起叶晚舟，背着穿睡衣的男孩跑出宿舍楼。男孩模糊地呻吟了一声，衣衫不整，暴露在外的皮肤像烧熟的铜壶表面；铜壶里塞满了缓慢氧化着的黑色煤炭，偶尔溅出几粒危险的金黄色火星。

抽完血之后他们被告知需要在三天之后来复查，“三天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一些糖水。复查前一天需要服用泻药清空肠胃。大概会腹泻八个小时左右。”人工智能医生简略地交代两句。

由于维修经费不足，市医院三分之二的智能医生都处于暂停服务状态；预约系统人满为患，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帝国目前正在新星域进行开拓活动，国内财政紧张。

医生要去帮助下一个患者了。狄奥多西本想问问这是要检查什么，但是他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流冲走了。医生的电子眼孤独地在医院大厅内闪烁着，它站在中央最高的台子上，幽绿的扫描光打过人海中的每一张脸。墙壁和医疗器械散发着淡白色的金属光泽，狄奥多西叫醒了不停地咳嗽的叶晚舟。他嘴唇呈紫灰色，问，“化验单出来了吗？”

“没。医生说你过三天再来查一次。”

叶晚舟忧虑地看着狄奥多西。

“别乱想。可能就是现在的医生没怎么处理过没编辑过基因的人类，经验不足。谨慎起见，让你再复查一次。再说，你看看以前的古代人类，他们携带的都是有缺陷的基因，不照样活下来了吗？”

“那只是一部分人。是那种强健、聪明又漂亮的人吧。”

“任何时代活下去的都只是一部分人。但总有人会活下去。”

“你会没事的。”

狄奥多西捏了捏叶晚舟冰冷汗湿的手。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道路管控，公交车被迫停飞，在半道上停了很久；空调坏了，一股酸朽的沤热逐渐逸散开。广播里说最近针对帝国政权的恐怖活动有频发的迹象，警察按照日常惯例对人群聚集点进行随机抽查。警察和人工智能司机交换数据信息，不到两秒，一只胖胖的白色圆筒就从自动开合的铁门那边“咕噜噜”地滚了过来；它胸前佩戴着警徽。与海盈森市中心议会大厦的电子眼一样，它们都是帝国主脑“宙斯之树”的分身。叶晚舟记得狄奥多西曾称这帮白色的东西为：“马苏里拉”。

“奶酪？”叶晚舟大惑不解。“为什么是马苏里拉奶酪？”

“因为它们能拉丝！”狄奥多西讥诮道。

白色圆筒在乘客们面前加热、分裂，先是主干上长出无数只触手，触手伸长，拉细，断裂，纷纷扬扬掉落在公交车内的金属地板上。它们吸附着缝隙，发芽，粗壮，最后斩断根茎，一个个新的白色圆筒蹦跶了出来，在地面四下滚动，滚到每一个乘客面前。乘客们按语音提示睁大眼睛，圆筒探出一个个微型摄像仪，给乘客们的虹膜拍照、录入信息，登记身份。

狄奥多西登记身份时，外面的阳光晃了一下。

“请稍等。您的信息与数据库中的匹配不符。请再次睁眼。”

他第二次睁眼时金色的阳光又一次烈烈地从窗外刺穿了灰暗的车厢。

“司机您好。这里是‘宙斯之眼’第2022号。对，第四节车厢，请调节背景光线，这里太亮了。阳光对摄像机的视野产生了强烈干扰……”

暗淡的车厢中，只有几盏黄褐色的灯在玻璃罩后面幽幽散着光，像透过浑浊的晶状体观察外界的几只眼睛。其他乘客们的眼睛时有时无地往这边落。“请不要移动视线。”圆筒对狄奥多西说。一行代码迅速打入圆筒附贴在它脖颈处的一台设备中，一只机械臂伸长，在窒闷的空气中挥舞着。

叶晚舟一身冷汗，狄奥多西说，“我朋友他不太舒服。能先让他出去吗？”

“不要！我不走！”叶晚舟惊恐地看见所有乘客都已录入完信息，更多的小圆筒聚集在眼前这只圆筒的四周。指示灯铺天盖地地闪烁。他想象着狄奥多西被带走，被殴打，被投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中，大窟窿里极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寒冷的风混合着腥臭的血味从里头飘出来。他看见尸体，尸体被钉在一具血淋淋的木头十字架上。头歪斜着，颈子后面的墙壁上沾满了瓢泼绽开的鲜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叶！叶！”他被叫醒了。狄奥多西挡在他前面，侧过身微微护着他。

白色圆筒瞧了过来，“公民叶晚舟。虹膜信息正确。”

“打扰一下。公民狄奥多西，您的父母是谁？”圆筒另一只手里放射出的白色光柱仍笔直地打着狄奥多西的视网膜，一动不动。男孩墨黑色的瞳孔在强光中微微抽搐、收缩着。

“你们的数据库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请您配合调查。”

“我不知道。”

“好的。谢谢配合。”光柱收拢回去。车厢里的阳光重新回到正常水平，白色圆筒通知司机可以启动，重新上路。它们边滚着，边合体为一个，轱辘轱辘一阵响，车门开合，消失了。狄奥多西疲惫地摁着额头，金色的阳光暖暖地笼罩着他的侧脸。眼睛有点痛。

“小西？”

“我没事。”

“那个，叶，三天后的那个检查，要不你自己去……”

“嗯？”

“算了。没什么。我陪你去。”

“你那天有事？”

“……没有。”

＊

做准备的三天里叶晚舟认真地遵照医嘱，只喝糖水，不吃任何高蛋白、粗纤维等难以消化、会在肠道里产生残渣的食物。第三天晚上该服用泻药了，他已经有点站不稳了，头晕得厉害。清空肠胃后，凌晨四点狄奥多西带他去医院里排队，看到候诊室里的人山人海，狄奥多西感到一阵恶心，“这得等到什么时候？”“你饿吗？要不再喝点糖水？”

“不行呀。医生说得完全空腹。不能喝水呀。”叶晚舟说。

“啧。”狄奥多西注意到叶晚舟的身体有点往后倒，四下环顾。很好，人满为患，没有座位。干脆坐下，伸开两条腿，拍拍膝盖，“你躺到我身上来。”

“可、可是……”

“行了。你三天没吃东西了。”

叶晚舟躺了一会儿。他们果不其然地引来了医院的保卫处人员。“除非你们给他一张椅子。”狄奥多西说。椅子一会儿便拿过来了。越来越多其他人去保卫处拿椅子了。直到保卫处没了椅子，而医院的候诊大厅被满地的病人占满；来晚了的病人躺在地上，没有表情，面色灰败。检查室门口一直有病人出入，过了上午十点，一台披着白大褂的人工智能出来了，狄奥多西看了看它的胸卡。

“是医生。”他皱了皱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二十分钟后，候诊室的牌子由“待诊”改为“停诊”。一个机器人护士端着叮叮当当的药盘走到每个患者面前，用遗憾的语气告诉他们，“医生到了检修时间。明天上午才能继续开诊。”“很抱歉。医院目前经费不足，剩余几台人工智能医生都处于半维修状态。为了您的生命安全，我们不能启用这些医生……”

“求您了！”狄奥多西拉住机器护士，“他已经空腹三天了！很难受，真的不能再饿了！”

叶晚舟觉得耳边的声音像是浸泡在深邃的湖水中。视线很模糊，他快看不见东西了。

“这是程序。我没有权限修改呢。”护士露出为难的表情，“再坚持一天吧。明天或许可以。”

叶晚舟听见自己的耳边似乎发生了争执。漫长的时间。护士挂着的联络器响了起来，“好的。我明白了。”

“公民叶晚舟。是您要做检查吧？请走这边。”立刻有人上来推走了他。视野里，狄奥多西的影子越来越小。有候诊的病人抬头看了看，纯粹的冷漠。

这是一台备用的人工智能医生，和先前他接触到的那些都不一样，这台非常像人类。很温和，头发是暖暖的火红色，五官在光晕中凸显着弧度。半麻醉状态中，一根骨刺针穿透了他的脊髓，轻微的疼痛，医生的手法非常娴熟。白色的乳浆混着丝丝鲜红的血水，注入到一根玻璃试管中。

“好了。”

“有问题吗？”

“全身都是问题。”

“这男孩子是谁？”

“不知道。”“最好别知道。一定要救这个人。来自宙斯城的指示。”

“明白了。”

医生们正在对话。

从麻醉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叶晚舟被送回宿舍。床边一张小纸条，很潦草，“有点事。今天和明天都不回来了。勿念。”

又是这样。

叶晚舟捏着小纸片，发呆。

胃很痛，腹部穿刺留下的后遗症还在，他摸到楼下，买了点东西吃。吃完了，他有点好笑地发现自己想不起刚刚吃了什么；试图在宿舍垃圾桶里寻找线索，发现包装纸扔在了楼下的便利店里。算了。他想。

小西最近怎么总那么忙？他以前会这样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