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下,风总会比较大一些。强风裹挟着傍晚的余热席卷而过,抹杀几片树叶,飘飘扬扬落到僵持的两人之间,打着旋落地。关井泽依然没什么表情,陈因绞尽脑汁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根本不知道从何开口,那些游刃有余的社交技巧一碰到关井泽就彻底失灵了。
“抱歉,我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他,今天可能不能一起吃晚餐了。”
“他是谁?”
“……”
“说话。”
“前任,算是前任。”
“……”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后会和你解释!哦,这个,我给你带的……”
“不用,你拿回去吧。你们好好聊,不用再见了。”
关井泽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陈因触线了。关井泽不会管他为什么有前任,也不会管那人到底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只知道一件事,陈因在骗他。
关井泽不在乎自己喜欢的人有没有前任,毕竟自己也没少谈,他只在乎对方对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真心。现在看来,陈因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认真,或者说轴,他不仅有前任,有经验,甚至愿意为了那个男人改变自己已经养成的习惯。
又或许根本就不是习惯,只是他以为自己成为陈因习惯中的一部分,自以为是而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井泽不再嘲笑陈因的轴,反之开始享受,因为陈因一直把轴心放在关井泽身上。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如此。
那天晚上的餐厅原定在瑃江边一艘改建的游船里。
曾经载着无数游客夜游江景的“瑃山号”在一个普通的夜晚选择停靠东岸。整艘船并不张扬,保留了作为观光船时白色为主的外观,船体右侧用连桥和滨江公园建立联系,延续着同岸上客人的缘分。
陈因提前三天定了窗边观景位,落地窗外即是江景和西岸流光溢彩的建筑群,未尽也在那边占得一地。木制桌面上黑漆瓶上盛放着一朵新鲜的粉玫瑰,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散发温馨的气息。关井泽伸出手指沾去叶尖的水珠,抹在红酒杯壁上,抬起手才发现,手串不在自己手上了。
沉闷而悠远的钟声自西岸响起,钟楼灯落了。
“怎么10点灯就灭了?夏天不是11点吗?”
“是啊是啊,怎么按着冬天时间灭灯呢?”
……
安静的船舱里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上青西岸钟楼灭灯”的词条很快冲上微博热搜。但这于关井泽而言没有意义,他只知道晚上十点一过,陈因不会来了。
“您好!我姓陈,今晚原本订了窗边那个位置。之前电话里说过的另一位朋友姓关,他来过吗?”和姜安易谈完,陈因急匆匆地赶到时已经是10:52,餐厅服务生已经在打扫卫生准备打烊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高中时期的前任会找到这里来,甚至在他的观念里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算谈过恋爱。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都没有常规恋爱关系下的行为接触,陈因想不通为什么姜安易会对那段过家家一样的恋爱执着到这种程度。
姜安易似乎真的很难过,于是陈因和他聊过去、讲道理、谈未来,只想着赶紧安抚好就去找关井泽。他知道关井泽是真的生气,也知道他说到就做得到,如果不赶紧解释清楚那他们就真的要戛然而止了。
“关先生吗?他来过的。”
“嗯,好,”陈因沉默了一下,接着掏出手机要打开支付码,“那我来结账。”
“不用了陈先生,关先生只开了一瓶红酒,结过账了。”
“我不是和你们说了账单留下我会来付吗?”
“我们和关先生说过了,但他真的很坚持。”服务生很抱歉地笑了笑,歉身离开。
走出船舱,沿江边向公园出口走,11点的钟声准时跨过瑃江来到东岸。陈因抬头,看向灭错灯的西岸钟楼,觉得这钟声颇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
夏天的上青水汽很足,陈因面上身上都很湿,和着急出的汗混合在一起更是粘腻不适。他洗过澡,躺在床上反思自己的生活规律又被打乱一次——平常晚上11点他是一定要睡着的,可今天做不到了。
没关系,早晨可以多睡一会儿,反正关井泽不会再要自己的早餐了。
陈因把手串摘下放在床头,侧躺时总硌到手腕,让人怎么也睡不好。
那晚不愉快之后,关井泽自然不会再早起去地铁上等那个骗子。
虽然生物钟让他6:40就睁开眼睛,但就像是要证明什么,他硬是在床上逼着自己躺到9点,并且非常固执地不吃早餐。打开微信,消息一如既往的多,昨晚撤下置顶的那个聊天框早已经沉到不知哪里去了。
躲过早高峰,关井泽开车去店里。可能自己真被养叼了,就这一天不吃早饭,胃里就开始疯狂翻滚,到店门口的时候冷汗已经打湿衬衫。
“靠,能不能有点出息。”一边骂着,一边停好车下去开店门。
走到门廊,发现在写着“未尽”的那块黑漆木板下面放着一个很熟悉的袋子——黑色白配色的保温袋,那个在近一个半月里每天都会交到自己早餐袋。关井泽有点无语,不知道这个姓陈的骗子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捂着胃,走近,拎起袋子,然后重重地把大门关上。
付桐今早没课,本着多赚一分是一分的态度起了大早来店里。也不知道关老板最近受了什么刺激,每天早晨开店时间和早九上班族的时间完全重合。正因如此,店里晚班酒吧员工都到早间档来兼职,即点即取的美式、拿铁一类单子越来越多,营业额也翻了一番。
谁承想今早老板打回原形又不来了。大学城到市中心地铁至少2小时,付桐想想都要累断了腰,干脆坐在门廊的大花盆后面补觉。刚梦到自己手握头部offer,站在开言门高楼大厦下面猖狂大笑,门框被大门痛击的巨响就硬把offer吓飞了。
正当关井泽把早饭从袋子里掏出来,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坐在对面对其表示仇恨与愤怒的时候,付桐极其幽怨地出现在对面的椅子上。
“关老板,你知道现在几点吗?这才挣了几天快手咖啡的钱就又满意地躺下了。”
关井泽也不理人,打开食盒开始喝粥。也不知道这饭在门口放了多久,看来保温袋效果不错,还是热气腾腾的。从昨晚到现在只进过酒精的胃被温热的粥填入,不断的绞痛才终于平息下来。
“嘶……哥,陈哥这是转性了?怎么不送那花花绿绿的健康餐,改走中式早餐风了。”
关井泽慢条斯理地喝着粥,被付桐这么一提才反应过来,这是标准的养胃餐。所以陈因料准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出才做的清粥小菜,但就算如此也不愿意发条信息解释一下昨晚的事。
这么一想关井泽怒火更盛,打开手机就要拉黑陈因。偏偏付桐是个没眼色的,看不出他老板火气正旺,张嘴就添柴火:“哥,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关系啊。你看你们认识之后,你人也上进了,作息也规律了,连店里收入都高了。我是再也不说陈哥半句坏话,他真是我见过……”
“别提他。我们没可能了。”
“不是?别啊!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你也太冷血了吧,你先撩拨人家,等人家掏心掏肺对你好了你又在这装上了。”付桐一听就急了,本来早晨被晾着就生气,现在更是觉得关井泽简直冷漠至极,忍不住提高声音为陈因打抱不平。
“那你去和他谈。”关井泽把勺子扔回碗里,没什么表情地过了男生一眼,起身上楼。
阳台上的那两株朱顶红耐不住上青的高温,硕大亮眼的花瓣萎靡地耷拉着,毫无生气。关井泽和它俩对峙一会儿,挽起袖子决定把它们搬进屋里。搬起花盆,濒死的花朵摇摇晃晃,轻轻落下一瓣拂过他的发尾,然后落地。
关井泽的怒火被带走了,留下满心酸苦。
他承认自己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人,无趣又固执,装得一副感情上一窍不通的样子,和人谈情说爱眼睛里都不会带钩。可就是这样并不灵光的眼睛,看一眼就让人误以为自己被爱了。
那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眼神,认真、直白、热烈。前任们眼里没有过,自己那开放式婚姻的父母眼里也没有过。
就是有着这样眼神的人,他骗了自己。
陈因就像从没动过感情一样,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甚至连追来找人这种步骤都没有;可他又很有担当地负起某种责任,依旧如故送来早餐。关井泽几乎要质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对着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愤怒悲伤,又为一份太过妥帖的早餐而摇摆不定。
关井泽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深吸一口,对着瑃江东岸的高楼大厦尽数呼出。
被烟圈瞄准的那栋大楼26层会议室里,陈因刚刚完成近期41个待上会产品里第37个的简述。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想着小摸一会儿鱼准时下班,可偏偏郑总今天出差回来了。大家抱着尽快推进流程的态度从早晨开会到现在,下会时员工餐厅已经灭灯收工。
陈因抱着笔记本走回工位,坐在办公椅上向后仰躺下去闭上眼睛。
“陈老师,要不要出去吃点?下面没饭了。”前面工位的男生董一扒在隔板上问道。
“啊?啊不用了,你们去吧,我睡会儿。”
“那好吧,我们先去了。”他很同情地看了陈因一眼,和钱晓说笑着离开了。
吃饭?也不知道他吃过早饭了吗?
昨晚回去,陈因罕见地失眠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合上眼就是关井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那句:“你们好好聊,不用再见了。”陈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两点,实在不是回事,干脆爬起来做一些无需过脑但必须做的零碎工作。
开放日是周三、“不用再见了”;
23周开放一次、“不用再见了”;
业绩基准线2.45%、“不用再见了”……
终于在第4次算错下一次开放期日期的时候,陈因关掉笔记本。
他似乎明白自己是做错的那个,可又确实不认同,因为他并没有把姜安易的那段过去当成正式的恋爱,实在幼稚,毫无参考价值。理论上解决现下状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找关井泽解释清楚,但他又限令不要见面,那该怎么办?
六点的手机闹铃响了。因为要给关井泽准备早餐,特意早定的闹钟被设成日常忘记关。陈因脑子里乱如浆糊,起身去找手机,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
算了。他昨晚没吃饭又喝了酒,胃里会难受的。
这场冷战从晚夏进了初秋。新的惯例出现了,早餐每天早晨都会出现在店门口。关井泽把饭吃掉,却并不像之前一样把餐袋还给陈因。黑白配色的餐袋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吧台下的柜子里,等它的主人自己来拿,可陈因还是毫无动作。
时间一长,关井泽觉得事情隐隐有些向着喜剧的方向发展。为了不让事态变得更好笑,早晨8点半,他准时站在门廊等人。这并不代表他原谅陈因了,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善良的人,应该给机器人一个机会。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出现在路口,手里提着餐袋,黑白色的。关井泽整整衣服,把嘴角拉下,换上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等着陈因走近。路口那人注意到店门口有人,很明显地顿了顿,但还是向这边走来。
关井泽靠在柱子上假寐,听着脚步走近,停住,开口道:“来了?”
“你好,关井泽是吗?”一道陌生的男音响起。
关井泽皱皱眉头,撩起眼皮看清来人,灰色卫衣浅蓝牛仔裤,是那天屿华楼下那个男人。
“嗯,你是?”
“姜安易。陈因公司有点事,让我来给你送。”
“喝点什么?咖啡行吗?”
“不了,我咖啡因过敏。”
关井泽听了一挑眉,关掉机器,端了自己的咖啡杯坐在姜安易对面。轻啜一口,很明亮的酸味过喉,留下满腔烟熏。
“曼特宁。你喝不了真的很可惜。”关井泽很遗憾地摇摇头,慢条斯理地拆早餐袋,把餐盒整整齐齐摆成一排。
“我是他前任,现在是朋友。陈因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所以找我帮忙,你不要误会。”姜安易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对面男人——长得实在漂亮,眼尾上挑,五官锋利,极具攻击性。及肩的长发微卷着散在脖颈,平添几分散漫。
“我没误会。而且我知道你当朋友不过是个借口,想着伺机而动重修旧好是吧。”
“你,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你看我的眼神有多戒备吗?”关井泽笑了笑,继续拿着叉子慢条斯理地吃着,“而且,你没可能。”
姜安易倒吸一口气。眼前这个人太过气定神闲地说出这些话,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关老板说话未必太绝对了点。我是做科研的,生物医学,凡事都讲究依据。”关井泽也没接茬,只是看着姜安易点点头,用叉子指了指面前的饭盒。
“关先生,我今天来这里没有恶意,只能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陈因是一个看起来对感情特别认真的人,不过都只是装的。”
“嗯?怎么说。”关井泽略微直起身,看起来有些兴趣。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确实还小,但他对我很认真。那时候我吃不惯学校的早餐,他天天翻墙出去给我买;我化学分很低,他在熄灯后打着手电给我整理知识点和错题。虽然后来我没参加高考,出国了。”
“然后呢?”关井泽看向窗外走过的身影,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我和他说等我回来,他答应我了。可走的那天陈因来送我没有一滴眼泪,甚至我从下飞机那一刻开始就失去他全部的联系方式。如果不是我托人四处打听,我根本不可能再见到他。他甚至装都不愿意装出一点不舍给我看。”姜安易越说越气愤,几乎要站起来扑到关井泽脸上。
“但你还是不肯放弃。”
“是,我承认,我不信他真的冷漠到这种程度。我们至少有过两年的恋爱关系,我都做不到,你也没什么可能的关先生。”
关井泽没再接话,只是很安静地从窗外收回视线,把饭盒放回袋子里,拿出餐巾纸擦擦嘴角。
送姜安易到门口,关井泽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选的这家店手艺一般,不如陈因亲手做的。黑白外卖包装的餐厅也不好找吧。”
姜安易闻言一愣,转头提高声量质问:“你什么意思?”
“别再跟踪陈因了,这是犯法的。”
姜安易站在原地陷入沉默。他翻遍轻食店就为了找陈因到底是送的哪家的早饭,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他自己做的。
“还有,”关井泽不慌不忙给他打开门,“陈因和我说过,高中时候学校的早餐不好吃,他为了吃饭特意和保安打好关系,去后门的早餐铺买饭吃。还有他化学不好,宿舍熄灯后自己整理了几百页知识点和错题,最后高考理综终于上了280分。”
“他不是装作很爱你,他只是顺手‘爱’了你。”
说完轻轻一推,把姜安易请出店外,顺手拿上门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个早餐袋,关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