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陈因之前,关井泽始终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必然有尽头,但人生总是未尽的。他确实有过很多段感情,结束得也很干净,到头的东西本就不值当强求。人生那么长,还要遇到无数的缘分要体会。
直到今天,飞机载着他一个多月没有正常睡眠的躯体回到上青市上空。左舷窗外灯火万家,关井泽拼命辨认着某个特定的方向,可身处高空与夜幕,一无所获。飞机落地,震耳的轰鸣与强烈的冲力瞬间包裹他的全身,连同心脏也被高高吊起,直到走上廊桥也落不下。
“缘分可以不可以未尽一次?”他突然想。
行李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沉默地响,手腕上红珊瑚手串吊坠摩挲着血管,关井泽沉默地走。
拖着行李箱回到住处已是深夜。
五百多天没人碰过的指纹锁上积了灰,轻轻一抹沾满手指。关井泽缩回手在指腹间碾了碾,突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个夜晚,他牵着陈因的手指录指纹。细节模糊了,只记得自己那天做什么都很急,急切地想要占有他,急切地想把这个人融进自己生活里。
还是没能留住。
“嘶……”
早晨六点半,陈因悠悠醒转。生物钟所致,哪怕前一天晚上已经累到极限,陈因还是按点醒来。他尝试坐起身子,可刚一动,全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像是一块被捶打了一整夜的年糕。正要重新起身,一条胳膊突然横在胸前,又被压回床上。
“怎么这么早?今天是周六啊宝宝。”关井泽睡意浓重,从鼻腔里哼出不满。声音钻进耳朵,陈因忍不住一抖,缩了缩脖子拉开一些距离。
“你别这么叫我。”
关井泽低低地笑了一声,把头又凑到陈因颈间轻声说:“可是昨天晚上,我感觉你很喜欢我这么叫你。我喜欢你的反应。”
“你闭嘴!”
“好了好了,再陪我睡会儿,这也太早了。”关井泽把陈因往自己怀里塞了塞,又要陷入睡眠。陈因闷在枕头里,沉默两秒,伸出手沿着关井泽手上的血管摩挲几下。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喝那么多?”
“嗯?”
“就是,我们,和好的那天晚上。”
关井泽突然睁开双眼,伸手打开床头灯,把怀里的陈因转了个身面对自己。陈因的头发有些乱,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但眼神很清明。他盯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先和我讲姜安易的事情吧。”
“啊?你不都知道了吗?”
“我要听你亲口讲。”
从小到大,陈因一直都很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人生似乎就应该如此,努力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再进入重点大学,找到光鲜且稳定的工作,和一个合适的女生结婚组成家庭,平淡但完美地走完这一生。但第一个岔子出现在高中,那就是姜安易。
都是青春期荷尔蒙误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因的荷尔蒙来得晚了些,竟成了一个巨大的炸弹——陈因发现自己喜欢男生。
年少时期,周围的男生女生难免会有青春萌动,今天她暗恋他,明天他追求她,这些事情都很常见。陈因见怪不怪,但一直以一个无关者的角度路过。他性格温和,又很会做事,和所有人都能处好关系。当然也会有一些追求者,都是女生,陈因都礼貌拒绝了。
有时候他也会困惑,那些少年愁滋味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为什么自己对异性毫无兴趣,直到高一下半学期开学的那天,一个眼高于顶的转学生来到班里。
姜安易和陈因的性格截然相反,转进吴江中学的他依然保持着转学前那张拽得二五八万的臭脸,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他根本没想交什么新朋友,大不了全世界都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姜安易不过是个喜欢男人的异类。
没有人愿意和姜安易坐同桌,这个位置只能由班里公认脾气最好的陈因来承担,于是两人就这样一坐就是两年半。两年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陈因也不记得到底是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明白“在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某个午后昏昏欲睡的教室里,陈因压低声音给他讲题,却看到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眼;也可能是某个组织看电影的晚自习,灯全都关掉,姜安易突然按在窗帘后面吻过的脸……总之,他们谈了一段恋爱。
“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也搞不清那时候的自己算不算喜欢。我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的时候,记着有他,要对他好。我知道早餐不好吃,所以我会给他带一份;我知道化学很难学,所以会记着和他一起学。我能感觉到姜安易那时候很需要我,我也很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但我比不上他对我的感情。”
那天,姜安易飞伦敦,陈因叫另外两个和姜安易还能处得过去的同学来机场送他。他记得那天在安检口,姜安易的脸色很差,对自己一贯温柔的眼神变得特别凶狠,死死钉在陈因身上。陈因知道姜安易想要自己做什么,但他没有动作。不仅仅是因为姜安易父母那极尽防备的眼神,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离开机场,陈因很平静地拿出手机,姜安易的一切联系全部切断,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手机卡。陈因知道,这样对姜安易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自己只要还和他有联系,他就必然会受到影响。姜安易父母是什么看法陈因并不在乎,只是希望他本人能有个好的未来。
“所以我说是我对不起他。”陈因坐起身,把枕头立起靠在身后。没拉严实的床帘在灰色被子上泄露了第一缕晨光,正照在陈因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
“这么想来,我应该是喜欢过姜安易的,算是年少时期不错的回忆。但一定算不上爱。”
“那你觉得,怎样才算爱呢?”关井泽依旧陷在被子里,借着那一点晨光描摹陈因的侧脸。
“大概是,改变吧。”
“……”
“怎么不说话?”陈因话说完一直没听到回应,有些尴尬,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感性过头,又冒傻气。突然,指尖缠上一些温热的触感,陈因低头,看到关井泽修长的手指挤进自己的指缝,勾在一起。
“该问我了。”
“嗯,那你为什么那天晚上喝那么多?”
“激动和后怕吧。”
“嗯?”陈因笑了笑,自己的手指和关井泽的玩得正欢。
“也不怕你笑话了,主要是没被爱过。”
陈因顿住,左手食指正抚上关井泽右手食指指尖,两两相碰之处,阳光正过。
刚尝鲜的男人愈发有些没有节制。关井泽来去自由,并不在意这些。可陈因是个实打实的社畜,忙起来的时候,一个月里能按时下班一天都要跪下来感恩天地。在又一个周一早晨险些迟到的情况出现后,陈因立下规矩——工作日不可以,周日也不可以。
这一规矩受到关井泽的强烈反对。
“小陈老师,你觉得这公平吗?这符合常理吗?”
“怎么不合理?我得工作,得赚钱,我有房贷要还。不工作怎么生活啊?”陈因摸了摸关井泽窝在被子里的胳膊,“你家的位置比我家到公司多五站地,我至少得早走半个小时吧。”说完,起身整整衣服准备离开。
“那我搬去你家住好不好?”关井泽突然坐起身说道。
陈因闻言,在门框边站住想了想,说:“我家太小了,你住不习惯。”
“那总比我一周就见你两天要好吧。”
“嗯……你让我再想想好吗?我来不及了,先走了啊,早饭在厨房记得热一下。”
“咣”的一声,大门关上,关井泽脱力向后倒去。这么久以来,关井泽第一次谈这种恋爱,在情感最浓烈的时候还要控制自己,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走了小陈,开会!”郑嘉荣夹着笔记本,站在工位区前喊了一声。
“哦!”陈因应了一声,小跑过去低声说:“私募那边不是预定了9:40的二号会议室吗?咱们在他们后面。”
“嗯?那不是周五的事情吗?今天都周一了!你这是过了个周末什么都忘了啊。”
“啊是吗?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是真忘了。”陈因有些尴尬,赶紧低下头往会议室走。
“哎!你去开会什么都不带?”
“嘶,电脑!”陈因一拍脑袋,又往工位上跑,“郑总您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郑嘉荣看着陈因慌张的背影,摇摇头没说什么,先向会议室去了。
依旧是一场漫长的会议,开完会又到中午了。陈因没心思下楼吃饭,端着电脑回到工位,往办公椅上仰头一靠,闭眼休息。不知怎地,关井泽从早晨到现在没有回过自己任何一条消息。难不成因为早晨的事情生气了?
思虑至此,陈因睁眼看了看周围,大家几乎都不在工位上,甚至连付桐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钱晓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钱晓,你怎么不和他们出去。”
“哦,我刚分手不久,没什么胃口。”钱晓把椅子转过来对着陈因笑道,语气很无所谓,像是在聊天气好不好。
“啊,还是分开了吗?可是我看你状态还挺……好的。”
“是啊!哎,陈老师,不是所有分手都是大哭大闹的。这算是我谈过最难忘最舍不得的一段恋爱,但我发现我哭不出来。我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让自己陷在情绪里,而工作又是最好的麻痹自己的方式。”
陈因看着钱晓毫无异样的表情,觉得很心酸,没忍住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问了出来:“那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啊!”钱晓回答地斩钉截铁,“我之前说过,他有着我最向往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对我的吸引力是致命的。无论我再选择多少次,只要我遇到他,我就必然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再者,只有真的和他近距离接触过,生活过,才能祛魅啊,才会发现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咳咳。”郑嘉荣端着自己的保温茶杯从两人之间的过道穿过,状似不经意地咳了两声,又瞟了陈因一眼。
等他走远,钱晓不满地撇撇嘴对陈因说:“你看他那样,每天就知道压榨你。偶尔出一点错也不行。”
陈因摇摇头笑了笑,示意她别乱说,转身回到电脑前开始下午的工作。
晚上七点,陈因揣着一整天的胡思乱想坐上回家的地铁。关井泽依然没有回复自己任何信息,很显然是生气了,可陈因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钱晓的事情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这么快同居,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太不相同,在找到兼容方式之前不能太快介入对方的生活。陈因决定回家之后就给关井泽打电话,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他相信,就算是为了维护感情,关井泽会同意的。
刷卡进单元楼门,上电梯,点亮21层,打开指纹锁,按下把手。
客厅灯是亮着的,并不算宽的沙发中间,关井泽很随意地靠坐着。眼睛微弯,嘴角含笑,对着门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男人说:“小陈老师怎么才回来啊,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