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提了出来,拉到一处略松散的角落。
动作迅速利落,似乎轻而易举。
赵蛮姜抬头望了一眼,只见眼前的人,冷峻却姿容卓绝,带着与周遭的吵闹格格不入清泠,像是在那宁静山涧拂过的一丝微凉的风。
“多看着点人。”易长决拍了拍她肩膀上刚被人踩过的尘土,淡声说。
赵蛮姜回过神,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本来是想看那前面的表演,然后挤进去……又太矮了,看不到。”
易长决沉默地看着他,眼里的挣扎很是明显。
他脑海闪过孙先生说过的话——
要予她温情,牵挂,让她行事有所顾忌,有所敬畏才好。
半晌,他用那还裹着冷意的声音开口问道:
“很想看吗?”
“啊?”赵蛮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答道:“我没见过,当然想看看。”
“嗯——”易长决一手拿着剑,拧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他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起,举到肩上坐着。
“这样能看得见吗?”易长决扶着赵蛮姜的腿,淡声问。
赵蛮姜还没反应过来,坐在易长决肩膀上发着愣,那一瞬间,只觉眼前的景色瞬间明朗开阔了,不远处舞台上的表演也清晰可见。
“嗯?”见她不说话,易长决疑惑。
“看的清,看的可清楚了!”赵蛮姜回过神,忙不迭地说,又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会不会重?”
“不重,但你鞋太脏了。”易长决的眉心微蹙,好像真的很嫌弃她的脏鞋。
赵蛮姜顿时有些窘迫,扭了扭不想把鞋蹭他太近。
易长决以为是没坐稳,想扶一把,抓到她伤了的膝盖,她本能地一抖,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这里伤了?”易长决察觉到她的反应,脸色沉了沉。
赵蛮姜不在意地笑笑,“没事,之前不小心磕到了,这会儿差不多都好了,你碰到我就想起来了而已。”
“嗯。”易长决应了声之后不再说话,不过避开她的膝盖,小心地扶着她的小腿。
台上表演完了歌舞,居然还有杂耍,赵蛮姜看着眼睛都直了。
卫旻他们三人恰巧寻到这边看见了他们,也拨着人群挤了过来。
“小蛮姜,你是个会享福的!”卫旻笑着调侃。
“你你你你——你还坐在少主肩上!”叶澜抱着一手东西,嘴里不知还吃着什么,口齿不清地说道。
赵蛮姜被他们说的得有点几分羞赧,准备下来。
“阿姜,快看快看,有焰火!”庆之指着前方,一束焰火直直蹿上天,炸开。
赵蛮姜立马回头看向前方,只见一簇簇焰火接二连三地升上天。“砰砰砰”地爆开来,散成星星点点彩色的光亮。
“太好看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真美!”她情不自禁地感叹。
“嗯!”易长决似乎是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目光也被不断放出的焰火吸引。
忽然一束强烈的光在空中亮起,把天空照得一如白昼。随着“砰”一声巨响,一朵巨大无比的焰火在天空散开,然后缓缓下坠,拉出一条条银色的光带,照着每一张或喜悦,或兴奋,或幸福的脸,无比清晰。
赵蛮姜坐在易长决肩上,感受着这份激动人心又惊心动魄的美好。
仰头是绚烂如天外星落的花火,俯瞰,是一整个安稳热闹又祥和的人世间。
——
翻过年,东南三院的那株银杏换了轮新叶,而赵蛮姜来秋叶棠也有一年了。
赵蛮姜感受到自己在这一年,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每一寸都在飞速地生长。
阮久青告诉她,她这是在长大,会像蝴蝶破茧一样,蜕变成一个嫣然婀娜的曼妙少女。
而她自己只是觉得好像长高长大了不少,依旧一副假小子模样,整日里同叶澜瞎闹腾。
这一日清晨,书院里休了农忙假,赵蛮姜闲来无事,在院里练字。
有个雾字,她总是觉得写的不太好,便单独一遍一遍地写,反复了许多遍,还是不好看。
易长决穿着一身轻便的玄色常服走了出来,应是准备去后山练剑。
五月的晨间还是有些凉意,他看着院里埋头练字的少女,见她只穿了件薄薄的春衫,眉头蹙了蹙。
“叶澜呢?”
赵蛮姜见是他过来,搁下笔站起来,“裴师爷昨天得了只鸟,他一早瞧新鲜去了。正好我练字,省的他总是吵我。”
易长决闻言也没做出什么反应,准备继续往外走。
赵蛮姜看着自己写的字,下定决心似的试图喊住他:“易……”
来秋叶棠一年多,赵蛮姜才发现他从来没当面叫过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何时,下意识想喊名字,又觉得唐突,便卡在了那里。
然后为了掩饰自己尴尬,转头看向自己写的字,蹙着眉继续说,“要不你来帮我写个帖算了,我跟着临,这个字总是写得不太好看。”
易长决的字很好,孙先生都提过许多次。卫旻也提过让他给她写帖,不过她没正经提过。
易长决还未来得及应声,转头就瞥见她身后大片的红。他顿时目光一凝,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拽到身前再看了两眼。
他敏锐地闻见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确认了是血迹。
“怎么受伤的?”易长决面色不豫。
也不等她答,拉着她准备走,又不放心地追问:“能自己走吗?得去久青那。”
“我能走啊,怎么了?哎——”赵蛮姜不明所以,没说完便一头雾水地被他拉着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疑惑道:“我没有受伤啊?”
而易长决似乎没听到似的,拽着她径直去了阮久青的医坊,把她往阮久青屋里一塞。“久青,你过来看看。”
赵蛮姜自己都茫然起来,她不曾觉得哪里疼痛。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阮久青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
易长决抓着赵蛮姜的肩膀,压着她的肩转了个身,“她身后,这么多血。”
阮久青见状心下也先是一慌,怔愣着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犹豫着开口:“阿姜这是……癸水。”
“鬼水?”易长决面色凝重,“怎么流这么多血?很严重吗?”
“不是不是,就是女子月事,往后每月都会经历一次的,不碍事不碍事。”阮久青说着便把赵蛮姜拉到身边。
赵蛮姜这下知道是什么事了,脸上也“蹭”地一下被窘迫涨得通红。早先阮久青就提醒过她,如今她十四了,也早该到这个年纪了。
“不碍事么?看着有些严重。”易长决看着她身后大片的血迹,还是有些许不放心。
“哎呀,确实不碍事,也不是受伤。这是女儿家的事情,我也不便与你多说!我得给阿姜换身衣服,你先出去。”阮久青一边说着一边挥手让易长决出门。
易长决才意识到好像不大对劲,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尴尬,但是还是强装出一派镇定,用压波澜的语调淡声说:“嗯,我回去了。”
说完,便如来时一般急急地的转身走了。
“他这么独来独往惯了,没接触过什么女子,贴身也就一个年祺,不懂这些也正常。”阮久青一边笑着,一边给赵蛮姜收拾,“阿姜,小腹有觉得疼吗?”
赵蛮姜摇了摇头。
“从这以后,你就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得更持重些。”
“好,我知道!”赵蛮姜嘴巴上应着,但是脑袋里还是一团麻。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乱。
阮久青帮她处理完之后,又再三叮嘱了些注意事项,才放心让她回去了。
回到东南三院,一进院里,就见易长决立在树下的石桌边上。他的身形慢慢褪去了少年人的单薄,已初具成年人的轮廓,修长挺拔,肩背宽阔地展开,乍看着,如一尊精细雕琢过的神像。
见她进来,神像动了动,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晌才开口,问道:“真的不觉着疼么?”
赵蛮姜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抿着唇,“嗯”了一声。
“我去练剑了。”易长决转过起身,往院外走。
赵蛮姜与他错过身,看见石桌上有几个写好的“雾”字,字体舒展大气,笔锋苍劲,哪怕是不懂书法之人,也能看出其洒脱遒劲的美感。
这种东西就该把它精心装裱,然后挂起来。
赵蛮姜很是有些意外,这倒是他头一回给他写帖,虽然也算不得是个正经字帖。
刚想坐下,瞥见石凳上自己先前留下的血迹,尴尬地捂了捂脸,才去找东西收拾。
“小蛮姜!”叶澜还没进院子就嚷嚷着,手里提着一只通身青翠的鸟。
赵蛮姜闻言都没抬头,懒得搭理,只见他进来把那只鸟笼搁在石桌上,邀功似的冲她乐:“小蛮姜,好看吧!裴师爷说借我玩两日。”
赵蛮姜这才瞥了一眼那只鸟,淡淡地回,“你可别得仔细些,给他弄坏了,裴师爷可宝贝着呢。”
“知道知道,”说着便想起什么,“啊对,少主让我给你拿衣裳。”
说着便准备转身进屋。
赵蛮姜疑惑,冲他喊:“拿什么衣裳?”
叶澜回想了一下易长决交代他的话,才说:“刚刚少主跟我说,你在院里写字,让我给你添件衣裳。应当是觉得有些冷了。”
“行了,不用,这会儿太阳都起来了,晚一点就热了。”赵蛮姜摆了摆手,招呼叶澜在一边待着,不要影响她。
她印着易长决的笔画,一笔一划地跟着走。脑海里却翻腾着这些年与易长决相处的一些点滴。
虽说似乎是剥开了初见时那一层带着恨意的外壳,近些时他们关系稍缓,不再如当初一般剑拔弩张。
但他似乎生来就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对谁都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对于她,大多也是那种一视同仁的冷淡。
但偶有时候,又似乎会带着些额外的在意与关注。
并不明显,也算不得偏爱。却因为是易长决这样的人,才会特殊到足以让人察觉。
这样若即又若离,让她探不到底。
赵蛮姜瞥了一眼身侧的叶澜,他安静地拿着根草逗着那只鸟,很懂事地没有出声吵她。只不过他不知道,他逗鸟的动静,也不比说话动静小。
叶澜这傻小子,就一目了然地简单易懂。
赵蛮姜忍了忍,半晌,最终还是搁下笔,同叶澜一块儿去逗那只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