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快步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急促而有力。刚才假山旁那个一闪而过的、属于沈婉嬷嬷的身影,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她重活一世以来步步为营的谨慎里。
她被盯上了。
这个认知让她后颈发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在账房窗外停留的那片刻引起了怀疑,还是她拦下阿福打听钥匙的举动太过突兀,落入了某些时刻关注着她的眼睛里?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仅凭着孩童的外壳和前世记忆的小心去试探了。对手的警觉和狠辣,可能远超她的预估。
她走到书案前坐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墨锭在砚台上缓缓转动,磨出浓黑的墨汁,但她提起笔,却迟迟无法落下。笔尖的墨聚集成珠,最终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迹,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钥匙在总管事身上,贴身保管,几乎无从下手。但阿福的话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突破口——年前总管事病重时,钥匙曾短暂地交由祖母身边的周嬷嬷代管。
祖母。
这个称呼在她舌尖滚过,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谬的苦涩。那是父亲的生母,是这座府邸里最尊贵的女人,平日里吃斋念佛,看似慈祥。若那恶意真的源自于此,原因是什么?她想不通。但理智告诉她,阿福的消息不会空穴来风,周嬷嬷经手过钥匙是极有可能的事实。那么,通过那个特殊抽屉流向沈婉院中和药童的银钱,其最终的授意者,几乎不言而喻。
她必须证实这一点。直接询问周嬷嬷或祖母无异于自投罗网,她需要找一个更不起眼的、能接触到周嬷嬷却又不会引人注意的人。
沈蘅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她需要耐心,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借口。
机会在午后悄然来临。
小丫鬟端着一碟新蒸好的枣泥山药糕进来,说是老夫人小厨房那边刚做好的,各房小姐都有一份。沈蘅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心中微微一动。
她尝了一块,便对丫鬟说:“味道很好,祖母总是惦记着我们。我也该去给祖母请安谢赏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带着那份点心,出了院门,朝着祖母所住的福寿堂走去。她走得不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沿途的景致,实则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假山、回廊、树丛,任何可能藏匿视线的地方,她都没有放过。一切如常,但她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快到福寿堂时,她远远看见周嬷嬷正从廊下走过,手里捧着一叠浆洗好的衣物,看样子是要送去后罩房收整。
沈蘅脚步未停,心里迅速盘算着。直接跟上周嬷嬷目标太大,她需要一个更自然的、能与周嬷嬷身边人搭上话的机会。
她走进福寿堂的院门,并没有直接进入正屋,而是拐向了旁边的小茶房。祖母午后有饮药茶的习惯,茶房里通常会有值守的小丫鬟。
果然,一个小丫鬟正坐在小杌子上看着红泥小炉上的药铫子。
“给祖母煎药呢?”沈蘅放软了声音,笑着走进去。
小丫鬟见是她,连忙起身行礼:“蘅小姐安。是,老夫人快起身了,药茶得备好。”
“真辛苦。”沈蘅将手里那碟没动几块的枣泥山药糕递过去,“祖母赏的,我吃着好,你也尝尝。”
小丫鬟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小心地捏了一块吃起来。
沈蘅状似无意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恰好能瞥见通往后罩房的那条小径。她看似闲聊地开口:“我方才好像看见周嬷嬷了,捧着一叠衣服,是祖母前日穿的那件暗纹缎子的吗?那件衣服襟口上的盘扣似乎有些松了,我女红尚可,本想讨来帮祖母缝两针尽孝心呢。”
小丫鬟不疑有他,咽下糕点答道:“小姐眼力真好,隔那么远都看清了。不过那不是老夫人日常穿的衣裳,是收在箱底、年前浆洗晾晒过一回的几件旧衣。周嬷嬷最是仔细,隔段时日总要亲自检查一遍有无虫蛀受潮,今日大概是取出来再看看的。”
年前浆洗晾晒?沈蘅的心猛地一跳。时间点对上了!总管事年前病重,钥匙交由周嬷嬷保管,而周嬷嬷同时在处理祖母的旧衣……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中迅速成形。钥匙那样重要的东西,周嬷嬷代为保管期间,是否会寻找一个极其隐秘的、甚至看似毫不相干的地方来临时存放?一件不常穿用的、需要仔细检查的旧衣的口袋或夹层,会不会是一个选择?
这个想法让她呼吸微微一滞。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周嬷嬷真是事事周全。怪不得祖母那般倚重她。像保管那么重要的账房钥匙,祖母也只放心交给她呢。”
小丫鬟眨了眨眼,显然没完全听懂,只顺着话头说:“周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自然是最得力的。不过账房的钥匙……奴婢可不敢瞎说,那是总管事爷爷的命根子呢。”
沈蘅笑了笑,没再追问,又夸了小丫鬟几句煎药用心,便借口不打扰祖母休息,退出了茶房。
她没有离开福寿堂院子,而是借着院中花木的遮掩,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后罩房附近。她躲在一棵粗壮的老树后,屏息等待着。
没过多久,周嬷嬷果然从后罩房里出来了,手里空着,看来衣物已经收整妥当。她左右看了看,便朝着正屋方向走去。
沈蘅的心跳再次加速。机会或许就在眼前。后罩房平日少有人至,尤其是这个时辰。如果那把钥匙真的曾短暂地离开过周嬷嬷的随身携带,而被藏于某件旧衣之中,那么此刻,那件旧衣极大可能就在刚刚被周嬷嬷检查过的、后罩房的某个箱笼里。
她需要进去确认。
但风险极大。后罩房虽无人看守,但若被人发现她擅自潜入,尤其是翻找祖母的旧衣箱笼,根本无法解释。
正当她内心激烈挣扎,权衡着冒险一试与暂时按捺的利弊时,头顶的窗棂极其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那声音极细微,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有人刻意弄出的动静。
沈蘅浑身一僵,瞬间将身体紧紧贴靠在树干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是后罩房的一扇高窗。
窗纸有些陈旧,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有一片枯黄的树叶,从窗棂上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四周再次恢复寂静,仿佛刚才那一声轻响只是她的错觉。
但沈蘅知道,那不是错觉。有人在那扇窗后。有人看到了她潜伏在这里。或许从她进入福寿堂院子,或许更早,她自以为隐秘的行踪,始终落在另一双眼睛里。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她的脊柱爬升。
她不再犹豫,立刻低下头,装作整理裙摆,然后若无其事地从树后走出来,朝着院门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就像一个刚刚散步到此的小女孩。
直到走出福寿堂的院门,拐过回廊,彻底脱离可能被窥视的范围,她才允许自己靠墙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监视她的人,并没有离开。对方用这种方式,明确地警告了她——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福寿堂,或者说祖母的势力范围,比她想象的更加戒备森严,水泼不进。
她原本因为找到线索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直接探查后罩房的计划行不通了,至少此刻绝对不行。打草惊蛇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推开房门,室内温暖的气息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她坐到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团墨迹上。
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必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钥匙的线索指向祖母,但这潭水太深,她需要更迂回、更隐蔽的方式去验证,去布局。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她必须隐忍。
窗外风声渐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