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蘅在母亲房中又待了一会儿,直到那股无形的紧绷感完全消散,她才借口要去书房习字告退出来。一离开母亲的视线,她脸上那份属于孩童的依赖和懵懂便迅速褪去。她没有走向书房,而是转身朝着府中西南角的药庐走去。她记得母亲近来夜里总睡不安稳,正好可以去取些安神的药材,这个理由足够正当,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药庐比别处更安静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味。管事的老大夫今日似乎出府看诊了,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药童在守着。那药童正低头守着一个小炉子,炉上坐着一个陶制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听得脚步声,慌忙抬头,见是沈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匆忙站起来行礼。
“小姐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药气重,仔细熏着您。”药童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不太敢与沈蘅对视。
沈蘅像是没察觉他的异常,用软糯的嗓音说道:“我来给母亲取些安神的药材。母亲昨夜没睡好。”她一边说,目光一边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小炉子。药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侧了侧,似乎想挡住她的视线。
“安神药……安神药在、在那边柜子里,小的这就给您拿。”药童说着就要转身。
“不急。”沈蘅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那药罐,好奇地问,“这里面煎的是什么?气味怪特别的。”
药童的脸色唰一下白了,急忙道:“就是、就是普通的清热散,给下人们喝的,粗鄙之物,不敢污了小姐的眼。”
他越是遮掩,沈蘅心下越是起疑。她不再多问,趁那药童急着要去取安神药的当口,迅速上前一步,伸手猛地掀开了药罐的盖子。一股更加苦涩辛辣的气味扑面而来,褐色的药汁翻滚着,底下沉着的药渣清晰可见。沈蘅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药渣,前世久病成医,她认得大多数药材。几片不起眼的、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深色叶片混在其中,绝不会错——那是南疆才有的断肠草,微量可镇痛,剂量稍过便是致命的毒药!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这药绝非什么清热散!谁会在这药庐里煎煮此种毒物?目标又是谁?电光石火间,母亲近日来的倦容和夜不能寐闪过她的脑海。难道……
她正欲看得更仔细些,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沈蘅心中一凛,立刻松开手,盖子在药罐上落发出一声轻响。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转过身,准备用孩童的无知来搪塞过去。
然而站在门口的人,让她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不是药庐的人,也不是沈府常见的任何一张面孔。来人一身墨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锐气,却又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稳。是裴昭!他怎么会在这里?
裴昭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越过她,落在了那只仍在咕嘟冒泡的药罐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向沈蘅,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耳中:“这药有问题。”
沈蘅心头猛地一撞,像是被重锤敲击。他不仅突然出现在沈府深处的药庐,更是一眼就看出这煎着的药有问题?他究竟知道多少?是凑巧路过,还是另有所图?无数疑问瞬间充斥了她的思绪。
那药童此刻已取来了安神药包,见到又有人来,且衣着气度不凡,顿时更加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昭不再多言,几步走到炉边,直接用旁边的布垫着手拿起药罐,将里面的药汁当着两人的面尽数泼洒在地上。深褐色的药液滋滋地渗入泥土,留下一片污渍。“这药性猛烈,非寻常病症所用,不慎误服恐伤人命。”他这话说得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对那药童发出警告。
药童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是、是师傅吩咐我看守这个炉子,说……说是给后巷那头有恶疮的人家煎的……小的什么都不懂啊!”
裴昭没理会他的辩解,转而看向沈蘅,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沈小姐是来?”
“为我母亲取安神药。”沈蘅举了举手中的药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她心底惊疑不定,裴昭的出现太过突兀,他的举动更是直接破坏了证据。他是在帮她掩盖,以免打草惊蛇?还是另有目的?
裴昭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淡淡道:“府上近日似有不宁,沈小姐还是少来这些僻静之处为好。”说完,他竟不再停留,转身便径直离开了药庐,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沈蘅盯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片刻,才缓缓收回目光。地上的药渍仍在,那跪在地上发抖的药童也不敢起来。裴昭的话在她心中反复回响。“府上近日似有不宁”,他果然知道沈府不太平。他甚至可能知道这毒药的来历和目标。
她弯腰捡起那几片已然污浊的断肠草叶片,用帕子仔细包好,放入袖中。然后对那药童道:“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师傅。若有人问起这药,便说我不小心打翻了。明白吗?”她的语气依旧带着孩童的软糯,眼神却透着一股冷意,让那药童不由主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点头。
沈蘅握着那包安神药材,缓步走出药庐。阳光照在身上,她却觉得有些发冷。母亲的病,药庐的毒,行踪诡秘的裴昭,还有之前西角门莫名告假的张婆子……这一切绝非孤立。有一张无形的网,正悄无声息地罩向她和母亲。
裴昭的出现像一颗投入迷雾中的石子,暂时看不清落点,却无疑搅动了局面。他看似警告她远离危险,却又亲手抹去了现场的痕迹,他的立场暧昧不明。但无论如何,药庐这条线绝不能断。那个药童,以及他背后的人,必须查清楚。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掩在树影下的药庐,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裴昭的介入让她意外,但也让她更加确定,府中的暗流远比她想象的更深。她不能完全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将军,调查必须更隐蔽地进行。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不会被注意、却能牢牢盯住药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