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山离去的背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消失在梧桐街的尽头。然而,他留下的余威,却像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所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在芸香阁内扩散开来,久久未能平息。
方才还因地痞闹事而剑拔弩张的大堂,此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先前那些敢怒不敢言的茶客们,此刻的目光却比之前地痞在时更加复杂。他们看看柜台后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的温雪枫,又看看门口那两个如青松般矗立、身姿笔挺的持枪卫兵,眼神里混合着惊惧、艳羡、揣测,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鄙夷。
这种目光,比独眼龙那**裸的**更让温雪枫感到刺骨的寒冷。
“老板娘……您……您没事吧?”被扶起来的小春捂着被踹痛的肚子,担忧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想问,您和那位督军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不敢。
温雪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小春的伤势,确认没有大碍后,才柔声道:“我没事。你去后院的药箱里取些活血化瘀的药油来擦擦,今天就早些歇着吧。”
她环视一周,对着那些神情各异的茶客们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平静:“今日小店出了些意外,惊扰了各位的雅兴,实在抱歉。今天的茶钱,全免了。还请各位慢走。”
客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却又不敢立刻就走。他们拘谨地朝门口的卫兵点头哈腰,再用复杂的眼神瞥一眼温雪枫,这才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芸香阁。不过片刻,原本还算热闹的茶楼便只剩下主仆二人,以及门外那两尊沉默的“门神”。
空旷的大堂里,阳光透过窗棂洒下,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切仿佛都没变,但温雪枫知道,一切都变了。
从今天起,芸香阁不再是那个隐于市井、供文人雅士品茶论道的清净之地。它成了督军萧云山公开“庇护”的产业。而她,温雪枫,也不再是那个神秘而低调的茶楼老板娘,她被强行贴上了一个标签——督军的女人。
这个标签,是保护伞,更是催命符。
它能挡住黑龙会这样的地痞流氓,却会将她置于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临安城所有的势力,无论是官场、商界还是潜伏在暗处的各方人马,都会因为这个标签而重新评估她,审视她。她苦心经营了三年的“普通人”身份,被萧云山这看似“英雄救美”的举动,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她的“静默”,她的“潜伏”,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温雪枫缓缓走到门口,隔着门帘,看着那两名纹丝不动的卫兵。他们是萧云山的眼睛,是萧云山的耳朵,更是他用来捆缚她的,一座无形的囚笼的栏杆。
她知道,萧云山此举,一石三鸟。其一,是杀鸡儆猴,用雷霆手段铲除黑龙会,向全临安城的地下势力宣告他的铁腕统治;其二,是向她展示他的力量,一种她无法反抗的、绝对的力量;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将她彻底孤立起来,斩断她与外界所有可能的秘密联系,逼她只能依附于他。
好一招釜底抽薪。
温雪枫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不怕地痞,不怕流氓,甚至不怕死亡。但她怕的,是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步步被剥夺所有羽翼,最终沦为笼中之鸟的无力感。
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正如温雪枫所料,督军萧云山“冲冠一怒为红颜,血洗黑龙会只为茶楼老板娘”的香艳故事,在短短半天之内,就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故事的版本在流传中被不断地添油加醋,变得愈发离奇。有的说,那位温老板娘是倾国倾城的天仙,督军一见倾心;有的说,两人早已私定终身,这次是督军为自己的女人出头;更有甚者,将温雪枫的出身编得神乎其神,说她是前朝的格格,流落民间,如今被新贵督军寻回,即将上演一出当代版的“霸王别姬”。
一时间,“芸香阁”和“温雪枫”这两个名字,成了临安城最热门的话题。无数好奇的市民涌到梧桐街,只为远远地看一眼那传说中的茶楼和美人。
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有芸香阁紧闭的大门,和门口那两个荷枪实弹、面无表情的卫兵。茶楼,停业了。
这更印证了人们的猜测——温老板娘,已经被督军“金屋藏娇”了。
流言蜚语如潮水般涌来,温雪枫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茶楼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议论声,心如寒冰。她知道,这正是萧云山想要的结果。他用全城人的口水,为她打造了一座更加坚固的牢笼。
在这座牢笼里,她不仅要面对外部的压力,更要承受来自组织内部的猜疑。
第二天清晨,那个每日为她送新鲜蔬菜的“交通员”老王,推着板车从后门经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进来卸货,只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用一块抹布擦汗的动作,隐晦地做了一个“中止联络”的手势,然后便匆匆离去。
温雪枫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组织在向她发出警告。她与萧云山扯上关系,已经让她从一名可靠的潜伏人员,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险源。在任务的绝对安全面前,任何个人都可能被牺牲。她很清楚这个道理,因为她自己也曾无数次这样告诫过自己。
可当自己成为那个可能被“牺牲”的人时,那种被组织抛弃的恐慌和孤立感,依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内心。
九年的忍辱负重,九年的如履薄冰,难道就要因为一个男人的霸道和独断,而功亏一篑吗?
不,她不甘心!
温雪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脑中飞速地思考着对策。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必须向萧云山表明自己的立场,让他撤走这该死的“保护”。
她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蓝色布旗袍,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低髻,脸上未施半点脂粉,整个人显得素净而萧索。她要以最决绝、最不容误解的姿态,去见那个男人。
她走到前门,对那两名卫兵说道:“我要见你们督军,请代为通报。”
其中一名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温小姐,督军有令,您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为您办到。但您不能离开这里。”
“我要见他。”温雪枫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是我的‘需求’。如果你们不能办到,那他所谓的‘保护’,又有什么意义?”
两名卫兵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如此强硬。其中一人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向了街角的一个公共电话亭。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温雪枫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倔强的玉雕,任由来往路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大约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芸香阁门口。车上下来的人,是萧云山的副官,李严。
李严走到温雪枫面前,恭敬地敬了个军礼:“温小姐,督军请您去府上一叙。”
温雪枫的心猛地一跳。
去督军府。那是临安城的权力中心,是萧云山的地盘,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她本想让他来见她,却没想到,他反将一军,要她主动走进他的领域。
这一步,是退,还是进?
退,则继续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组织彻底失联,坐以待毙。进,则要直面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前路未卜,生死难料。
温雪枫只犹豫了一秒钟,便做出了决定。
“带路吧。”她平静地说道。
督军府,前身是晚清一位王爷的府邸,占地广阔,庭院深深。经过萧云山的改造,这里少了几分旧王府的雍容华贵,多了几分军事要塞的森严与肃杀。高墙电网,岗哨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的士兵皮靴叩地,发出整齐而冷硬的声响。
温雪枫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情复杂。她不止一次在地图上研究过这里的结构,模拟过潜入的路线。她做梦都想走进这里,但绝不是以今天这种“被邀请”的方式。
轿车在主楼前停下。李严为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雪枫走下车,抬头仰望这栋巍峨的西式建筑。阳光下,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门,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她挺直了背脊,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宽敞而空旷的大厅,走上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旋转楼梯,李严将她带到了二楼最里间的一间书房门口。
“督军就在里面。您请。”李严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便推开门,侧身让温雪枫进去,自己则守在了门外。
温雪枫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间决定她命运的房间。
书房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二楼的西侧。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摆满了中外典籍;另一面墙则挂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味和旧书卷的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强权者的独特味道。
萧云山并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红木书桌后。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家常便服,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似乎在用一架高倍望远镜观察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温老板来了。请坐。”
他的声音沉稳而从容,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温雪枫没有坐。她站在房间的中央,与他的背影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不是来喝茶的,督军大人。”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我是来请您撤走您的人,收回您的‘保护’的。”
萧云山终于放下了望远镜,缓缓转过身来。他倚在窗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为什么?”他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我以为,我为你解决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感谢?”温雪枫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督军大人的‘保护’,让我的茶楼被迫停业,让我被全城的人当作战俘一样围观,让我成为流言蜚语的主角。如果这就是您所谓的‘感谢’,恕我承受不起。”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只是一介平民,一个只想安安分分开茶楼度日的小女子。我不想和权势有任何牵扯,更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请督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也放过我的芸香阁。”
她的姿态决绝,言辞恳切,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在做最后的抗争。
萧云山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地从窗边走到她面前。
他的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形成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温老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你觉得,我相信你说的这些话吗?”
温雪枫的心一紧。
“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女子,”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会在面对一群持刀地痞时,镇定得超乎寻常?会在被我的人‘保护’起来后,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想方设法地要摆脱?”
他向前一步,距离她更近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与男性荷尔蒙的强烈气息扑面而来,让温雪枫感到一阵窒息。
“你越是想摆脱,就越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被关注,害怕被监视。告诉我,温雪枫,你到底在怕什么?或者说,你在隐藏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她的心防上。
温雪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强撑着没有后退,指甲却已经将掌心掐出了血痕。
“我听不懂督军在说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知道,清者自清。我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我只是想要回我自己的生活!”
“你的生活?”萧云山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从我踏进你茶楼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你的生活,已经由不得你了。”
他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她因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脸颊。那触感冰凉,却又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让她浑身一僵。
“我的人查过你的底细。”他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更让人心惊,“温雪枫,二十二岁。祖籍苏州,家道中落。三年前,父母因染上时疫双双过世。你变卖祖产,孤身一人来到临安,开了这家芸香阁。五年前,你曾赴法国留学,在里昂大学主修艺术史。这个履历,很干净,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的话,让温雪枫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她的“背景”查得一清二楚。
“一个留洋归来的大家闺秀,精通艺术史,却甘愿在临安开一家小茶楼。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泡茶的手法却生疏得很。温老板,你的故事里,漏洞太多了。”
萧云山绕着她缓缓走了一圈,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猛兽。
“我不管你背后是谁,也不管你来临安的目的是什么。”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从现在起,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待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做我让你做的事。”
这番话,无异于一张最后通牒。他撕下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最原始、最霸道的獠牙。
温雪枫浑身冰冷,她感觉自己所有的挣扎,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她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如果……我说不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不屈。
“你没有说‘不’的权利。”萧云山冷酷地打断了她。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李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
“督军,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萧云山接过锦盒,转身放在温雪枫面前的茶几上,打开。
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件华美绝伦的西式晚礼服。湖蓝色的丝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领口和裙摆上点缀着细碎的珍珠和蕾丝,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温雪枫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意思?”
“三天后,我会在督军府举办一场接风宴,宴请临安城所有的军政要员和商界名流。”萧云山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不容拒绝的弧度,“届时,我希望你能穿上它,作为我的女伴,出席宴会。”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温雪枫的脑海中炸响。
女伴?出席宴会?
他不仅要囚禁她,监视她,还要将她推到所有人的面前,让她以一个暧昧不清的“女伴”身份,成为他权势的点缀和炫耀的资本!
这不仅仅是羞辱,这更是一个恶毒的陷阱。一旦她以这个身份出现在宴会上,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头路了。她将被彻底钉在“萧云山的人”这根耻辱柱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和猜忌,包括她的组织。
“我拒绝。”温雪枫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我不会穿上它,更不会去参加什么宴会!”
“我说了,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萧云山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温雪枫,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我能把你捧上云端,也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是体面地穿上它,还是我让人‘帮’你穿上,你自己选。”
**裸的威胁,不带一丝一毫的掩饰。
温雪枫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件华美的礼服。它就像一个美丽的陷阱,一件精致的囚衣,等待着她主动套上。
她知道,她已经无路可退。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的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九年前,温家满门被屠,她躲在柴堆里,看着亲人倒在血泊中,她没有倒下。
三年来,她孤身一人在临安潜伏,如履薄冰,她没有倒下。
可今天,在这个男人的绝对强权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穿。”
萧云山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丝烦躁。他要的是征服,是让她臣服,而不是看到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但这丝烦躁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很好。”他冷冷地说道,“三天后,我会让李副官去接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回窗边,重新拿起了他的望远镜,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温雪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了这间让她感到窒息的书房。
当她重新站在督军府外的阳光下时,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知道,从她答应的那一刻起,芸香阁那个清冷孤傲的老板娘温雪枫,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督军萧云山的一个玩物,一个即将被推上名利场,供人观赏的棋子。
一场名为“保护”的围剿,至此,彻底合拢。而她,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