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本该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然而此刻的临江府城,却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浑水,表面被强行压下的混乱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江南防疫司”的临时衙署,设在了临江府衙旁的一处大宅。门口悬着御赐的金字牌匾,出入皆是神色凝重、步履匆匆的官吏和医官,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和药石气息,却也掩盖不住那份沉甸甸的紧张和压抑。
林晚秋端坐于衙署后堂的临时书房内,案头堆积如山。一面是李淳风送来、需要她协助甄别的、关于太子中毒案涉及宫中药物流程的繁琐卷宗;一面是各地雪片般飞来的疫情急报和病患记录。她的脸色比在长安时更加苍白,眼下的青影浓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孤星。
“夫人,”春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进来,声音带着心疼,“您歇歇吧,都看了一整日了……”
林晚秋没有抬头,手指在一份来自下游广陵县的疫情呈报上快速划过:“广陵县报,病患激增,症状多发热头痛,身重倦怠,舌苔白厚,脉濡缓…疑似湿温(伤寒类)……但伴有腹泻者比例偏高……这不寻常。”她眉头紧锁,提笔快速批注:“疑有霍乱混入!速查水源!隔离腹泻者!另,此症需大量‘藿香正气散’及‘葛根芩连汤’原材,府库可还充足?”
春杏放下参汤,连忙翻看旁边的物资清单:“回夫人,广陵县周边几个县也报类似症状,所需药材消耗极快。府库的藿香、葛根、黄芩、黄连……都已不足三成。药商那边……”她犹豫了一下,“药商们说,如今药材紧俏,运费高昂,价格…已涨了五倍不止!而且,好些药铺,都关门了……”
林晚秋手中的笔顿住了。药商罢市!这是意料之中的阻力,却在疫情爆发初期便如此迅猛,显然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试图卡住防疫的命脉!
就在这时,衙署前厅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府衙书吏匆匆跑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夫人!安禄山安节度使派来的特使到了!说是奉节度使之命,前来慰问江南疫情,并…商讨边关防疫事宜!李大人请您过去一见。”
安禄山?特使?林晚秋心中警铃大作!安禄山,这位手握重兵、雄踞范阳的“东北王”,其野心早已昭然若揭。此刻派特使前来“慰问”江南疫情?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放下笔,整理了一下略显疲惫的仪容,眼神瞬间恢复了平静无波:“知道了。”
前厅内,气氛微妙。
李淳风端坐主位,面色沉静,正与一位身形异常魁梧的络腮胡大汉交谈。那大汉身着胡汉混合式样的锦袍,腰佩弯刀,豹头环眼,满面虬髯,看似粗豪,一双细长的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狡黠与审视。他便是安禄山的心腹特使,石勒。见到林晚秋进来,石勒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随即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
“这位便是林医正吧?”石勒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起身抱拳,“久仰大名!节度使大人听闻江南遭此大疫,忧心如焚!特命末将带来些许药材物资,略尽绵薄之力!更闻医正医术通神,节度使大人麾下亦有军士不时染疫,苦无良医,特命末将前来请教防疫之法,以求边关安稳!”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物资?请教?林晚秋心中冷笑。她微微屈身还礼:“石将军有心了。江南疫情汹汹,朝廷已设防疫司,自当尽力。边关将士为国戍边,染疫之事,确需重视。”她的回答同样滴水不漏,既承了情,又点明朝廷已在处置,暗示对方莫要越俎代庖。
石勒眼中精光一闪,话题一转,语气带着刻意的豪爽:“江南富庶,人杰地灵,可惜遭此天灾。节度使大人常言,若朝廷需要,我范阳健儿,随时可南下助朝廷平疫安民!不知医正以为如何?”
南下助朝廷平疫?这简直是**裸的军事威胁!李淳风的眉头瞬间锁紧。
林晚秋面色不变,声音平静:“石将军忠勇可嘉。然江南疫病,自有朝廷统筹,地方协力。范阳军乃国之重器,拱卫北疆,震慑胡虏,职责重大,岂可轻动?若因调动引发边关不稳,反为不美。防疫之事,重在隔离消杀,非兵戈可解。将军美意,心领了。”
一番话,绵里藏针,既强调朝廷主权,又点明调动大军的危害,更隐晦地指出防疫不需要军队武力介入。石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言辞如此犀利。
“医正高见!”石勒打了个哈哈,端起茶杯掩饰尴尬,“只是…这瘟疫凶险,连医正这般神仙人物也需日夜操劳,不知医正可有把握,何时能平息此疫?节度使大人也好安心。”
这是试探!试探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试探她林晚秋的能力底线!
林晚秋迎上石勒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而锐利:“瘟疫如水火,来去无常。平息之日,在于朝廷政令通达,地方戮力同心,医者倾尽所学,百姓谨遵防疫。至于具体时日……天意难测,医者能做的,唯尽人事,听天命。石将军与其忧心江南,不如多关注范阳边塞,草原胡虏,亦善驱疫狼为祸。”她巧妙地又将话题引回了范阳自身的防务。
石勒被堵得一时语塞,只得干笑几声,心中对这个女人忌惮更深。
这场暗藏机锋的会面,最终在石勒留下大批“慰问”物资(其中不乏范阳特有的药材)后草草结束。李淳风看着石勒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此獠来意不善。安禄山恐有异动。”
林晚秋目光幽深:“他越试探,越说明江南在他眼中分量极重。我们更要快!在他动手前,控制住疫情!”
然而,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石勒带来的“范阳健儿”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以“协助地方维持秩序”为名留在了城外。这无异于在江南这颗炸弹旁,又埋下了一颗引信!
与此同时,江南地方势力的反扑,也如毒蛇般悄然露出了獠牙。
临江城最大的药商行会会长,钱万贯,一个脑满肠肥、眼神精明的胖子,借着“商讨平价供药”的名义,亲自拜访了防疫司衙署。他满脸堆笑,话语却绵里藏针:
“医正大人,李大人,不是小的们不肯出力。实在是这瘟疫一起,药材飞涨,运费高昂,伙计们也怕染病,人心惶惶啊!这成本…实在压不下来!若是强令平价…小的们倾家荡产事小,只怕这药源一断…耽误了朝廷防疫大事,小人可担待不起啊!”他一边诉苦,一边暗暗观察着林晚秋和李淳风的脸色。
这是**裸的威胁!以断供相要挟!
林晚秋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深知,钱万贯背后,站着的就是江南本地的豪强巨贾,甚至可能还有朝中某些势力的影子!他们想趁着疫情大发国难财,更想借此机会,逼防疫司让步,甚至让防疫工作瘫痪!
“钱会长言之有理。”林晚秋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防疫所需药材,关系万千百姓性命,确需谨慎。这样吧,明日辰时,请城中所有药行掌柜,带上各自药铺的库存账册、进货价目、运输损耗明细,以及…各店铺的房契地契副本,来衙署详谈。朝廷会按市价支付。若有人虚报价格、囤积居奇、延误防疫……自有《唐律疏议》‘坐赃’及‘贻误军机’之条论处!抄家流放,亦是常事。钱会长,您看如何?”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凛冽的寒意!查账!查房契地契!还要按“贻误军机”论处?!钱万贯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笑容瞬间凝固,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本以为这女医官年轻,又是女流,好拿捏,没想到竟如此狠辣!这哪里是商讨,分明是釜底抽薪!真要查账,他们那些猫腻,哪里经得起查?!
“这…这…医正大人…这恐有不便…”钱万贯结结巴巴。
“有何不便?”林晚秋抬眼,目光锐利如刀,“莫非钱会长账目不清?还是……贵行会的药材,来路不正?”
“不不不!绝对清白!绝对清白!”钱万贯吓得连连摆手,脸色煞白,“小人…小人这就去通知各家掌柜…明日…明日定当准时前来!”他连滚爬爬地告退了,连带来的礼单都忘了拿。
看着钱万贯狼狈而逃的背影,李淳风捻须叹道:“夫人好手段!只是…如此强硬,恐激起地方反弹,若他们真联合罢市……”
“他们不敢。”林晚秋眼神冰冷,“抄家流放的罪名,他们担不起。明日他们必定阳奉阴违,拖延敷衍。我们需另辟蹊径。”她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然成形——绕开这些坐地起价的药商,直接发动百姓!
就在这时,衙署外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伴随着兵甲碰撞和愤怒的喝骂声!
“怎么回事?!”李淳风皱眉。
一个衙役满脸是汗地冲进来:“大人!夫人!不好了!城西黑虎寨的刁民聚众闹事!说我们征用了他们寨子附近的山林设隔离区,断了他们采药打猎的生计!还打伤了我们的衙役!正堵在衙署门口叫骂呢!那寨主‘黑面虎’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手下几百号人,都是亡命之徒!城外的‘漕帮’也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我们防疫断了漕运,不让他们活!”
江湖帮派!地方豪强!也跳出来了!
瘟疫、边将威胁、药商罢市、江湖势力阻挠……如同无数条绞索,从四面八方缠向刚刚成立的防疫司!李淳风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林晚秋的心也沉了下去。这江南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武惠妃的手,果然伸得够长!这些牛鬼蛇神,都是她搅动浑水的爪牙!
“走!出去看看!”林晚秋霍然起身,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然。她倒要看看,这些魑魅魍魉,能翻起多大的浪!
衙署大门外,已是群情汹涌。
上百名手持棍棒、满脸横肉的黑虎寨喽啰,簇拥着一个身高八尺、面如锅底、手持开山斧的巨汉(黑面虎),将衙署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高声叫骂着,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旁边还有一群短打扮、神情桀骜的漕帮汉子在冷眼旁观,不时煽风点火。被打伤的几名衙役倒在地上呻吟。围观的百姓既惊且惧,远远躲着。
“狗官出来!”
“断老子生路!跟你们拼了!”
“什么防疫司!就是来抢地盘的!”
黑面虎声如洪钟,挥舞着开山斧:“李淳风!林晚秋!给老子滚出来!今天不给我们黑虎寨一个说法,老子就拆了你这鸟衙门!”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衙署的护卫紧张地持刀戒备,额角冒汗。李淳风和林晚秋并肩出现在门口。
“肃静!”李淳风运足中气,一声断喝,暂时压下了喧嚣。
黑面虎看到林晚秋,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芒,嘿嘿怪笑:“哟呵!还真有个漂亮娘们!怎么?朝廷没人了?派个娘们来管我们?”
污言秽语引来喽啰们一阵哄笑。
林晚秋面色如霜,目光如电,直刺黑面虎:“本官林晚秋,奉旨主持江南防疫!黑虎寨聚众冲击衙署,殴打官差,阻挠防疫,形同谋反!按律当斩!”
她的声音清越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竟让哄笑声为之一滞!
黑面虎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谋反?放屁!老子是活不下去了!你们占了老子的山,老子的人吃什么?!兄弟们,别听这娘们吓唬!给我……”
“你的山?”林晚秋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河泽,皆属朝廷!何时成了你黑虎寨私产?!朝廷征用山林设隔离区,是为阻断瘟疫,救全城百姓性命!尔等为一己私利,聚众闹事,置万千百姓生死于不顾!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你……”黑面虎被噎得说不出话。
“至于生计?”林晚秋冷笑,目光扫过那些喽啰,“黑虎寨数百人,难道只会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如今江南大疫,朝廷正需人手!防疫司招募民夫,清理河道,运送物资,修建医棚!凡应募者,每日工钱五十文,管两餐饱饭!若有识得草药、或身强力壮能抬担架者,工钱加倍!此乃正途!不比你们啸聚山林,朝不保夕,终有一日沦为刀下之鬼强上百倍?!”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那些喽啰心上!每日五十文?管两餐饱饭?还有机会加倍?这条件,对于这些底层挣扎的亡命徒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比跟着寨主打家劫舍、朝不保夕强多了!
喽啰们面面相觑,眼神闪烁,原本的凶悍之气瞬间消散大半,不少人眼中流露出意动之色。连旁边冷眼旁观的漕帮汉子,也交头接耳起来。
黑面虎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林晚秋三言两语就瓦解了他的军心!他暴跳如雷:“妖言惑众!官府的话能信?!兄弟们别上当!给我……”
“拿下!”林晚秋猛地一指黑面虎,声音如同寒冰炸裂!
早已准备好的护卫在李淳风授意下,如同猛虎出闸,瞬间扑上!黑面虎仗着力大,还想反抗,却见一道人影如鬼魅般欺近!正是赵宇!他虽在剑南道染过疟疾,但被林晚秋及时救治,恢复极快,此时正担任林晚秋的贴身护卫!赵宇身形如电,一记精准的擒拿,瞬间锁住了黑面虎持斧的手腕,用力一扭!
“咔嚓!”
“啊——!”
伴随着腕骨碎裂的脆响和黑面虎凄厉的惨嚎,那柄沉重的开山斧“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寨主!”喽啰们惊恐大叫,却无一人敢上前。赵宇带来的亲卫如同铜墙铁壁,冷冷地逼视着他们。
“黑虎寨寨主聚众谋反,证据确凿!打入大牢,候审!”李淳风沉声下令。
黑面虎被如死狗般拖走。林晚秋站在衙署台阶之上,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喽啰和漕帮众人,声音清越,传遍全场:“防疫司招募令即刻生效!愿为朝廷效力,挣一份干净钱粮,为自己和家人搏一条生路者,衙署东侧登记!既往不咎!若再敢滋扰生事,与黑面虎同罪!”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堤坝崩溃!大部分黑虎寨喽啰和不少漕帮汉子,争先恐后地涌向登记处!谁不想堂堂正正吃饱饭?谁愿意提着脑袋当土匪?!
一场差点酿成暴乱的危机,被林晚秋以雷霆手段和恩威并施化解于无形!李淳风看着身边这个神色清冷的女子,心中震撼无以复加。此女之能,远超他想象!
然而,林晚秋的心中并无半分轻松。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武惠妃的杀招,安禄山的觊觎,地方豪强的反扑,绝不会就此罢休。
傍晚,林晚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衙署后院。她需要亲自去看看那些被隔离的危重病人。刚踏入临时搭建的医棚隔离区,一股混合着汗臭、药味和排泄物气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呻吟声、咳嗽声、痛苦的喘息声不绝于耳。医官和临时招募的护理人手(包括部分刚登记的黑虎寨“前”喽啰)在忙碌穿梭。
林晚秋在一个病床前停下。床上是一个壮年男子,高烧不退,神志模糊,浑身布满暗红色的玫瑰疹。一个医官正在给他诊脉。
“情况如何?”林晚秋低声问。
医官愁眉苦脸:“回夫人,高热五日不退,疹出不畅,腹胀如鼓,脉象沉细……怕是…肠伤寒重症…凶险啊!”
林晚秋俯身,仔细观察病人。她翻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轻轻按压病人的腹部。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病人脱下的、丢在床脚的破烂外衣上。
那件粗布衣服的衣角边缘,沾着几点极其微小的、暗褐色、干瘪的……虫子残骸?不!不是衣服本身的污垢!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她蹲下身,用两根银镊,极其小心地将其中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残骸夹起,凑近旁边的灯火。
灯光下,那东西虽已干瘪变形,但依稀可见其八条腿的轮廓和一个被压扁的、圆形的躯体……尤其是那残留的口器部位,带着倒刺的痕迹!
蜱虫!草原特有的硬蜱!
林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江南腹地,何来草原蜱虫?!她猛地想起石勒那双沾满泥泞、带着草原风尘的皮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