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攸醒转时,雪停歇了,守在榻前的已换了人。
宁昼正低头拨弄炭火,听到身后窸窣动静,回身一看,眼底蓦然亮了:“先生醒了?”说着忙去端热水来伺候他梳洗。
谢攸刚刚醒来,神思尚且昏蒙着,被少年清亮的嗓音喊得清醒了几分。“先生”二字坠入心间,他下意识抬手去探脑后系着面具的结——
一串死结,配着歪歪斜斜的蝴蝶结。是他自己的手法。
他向来不擅长这些细致活,又唯恐这面具系不牢靠,哪天在外头落了,每回都要系成死疙瘩才肯安心。
偏偏夜里取下时,又没有耐心。且谢攸很悲催地发觉,这面具要长年累月地戴,日日解结实在太费事,便备了许多绳带。每晚直接剪断,次日再换新的。
日子久了,结也系得越来越过分,有时四五个死疙瘩堆在一处,像个揪揪翘在脑后。
李焉隅有回瞧见了,忍不住笑着问他:“你是揪揪吗?”被谢攸瞪了一眼,为了哄人,在那小揪揪上打了个蝴蝶结。
他的手很巧,结打得匀称又好看。谢攸那晚回来后,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终是没舍得拆。
次日,李焉隅见他眼下泛青,问了缘由,忍俊不禁:“那我往后日日都替你打这蝴蝶结。”
这一打,便是两个月。
唯有今日这个结是他自己系的。那时听闻枕鸳馆走水,哪还有心思顾得上什么蝴蝶结。
于是只留下这么一个歪歪扭扭的“杰作”。
待宁昼把梳洗的物什备齐,谢攸先就茶水漱了口,又趁着他出去添炭火的功夫,剪了脑后的绳结。
铜盆里的水纹轻晃,映出一张清俊的脸。谢攸垂眸静静地看着。他偶尔会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皮肤是浸着冷意的苍白,眉骨深邃。面具覆得久了,在颊上留下浅浅的压痕,像是生在肌理上的花,显出几分清润。
他一贯是清冷的,眼角拖曳出几分隽永的霜雪意。偏偏右眼下有颗盈盈泪痣,衬得一双桃花眼也愈发潋滟起来。
谢攸望着那颗泪痣,无端想起幼时曾听人说过,泪痣原是前世身故时,爱人的泪水滴在眼下,所凝结成的印记。是许下三生相续的缘分。
那时只当是闲话,一笑了之,不放心上。
而今忽然忆起,心间竟已平白有了一个身影。他的眉眼、他的气息,他的一颦一笑。
辗转不去。
谢攸沉默半晌,伸手拍散了水中倒影,掬起一捧清水洒在面上。
水珠顺着乌发淅淅沥沥地坠下。水中的碎影晃晃荡荡,在晨光下漾开粼粼欲语还休。
待谢攸整理好面具从内间出来时,宁昼已在外间摆好了早点在。谢攸落座,问道:“殿下呢?”
宁昼正布着碗筷,闻言回道:“天刚破晓时便出去了,说是寻到了那老鸨的尸身,殿下要去看看。”
谢攸执箸的手微微一顿,刚夹起一小块热气腾腾的软糕,悬在半空。
宁昼想了想:“没有找到九娘的妹妹。枕鸳馆里搜了一整夜,也什么都没搜出来。只有暗室里的那些东西。殿下看过说,应该是授意纵火那人,已将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谢攸默然将软糕搁回自己的碗里。
“容大人那边从京中传来消息。”宁昼又道,“关大人昨夜一夜未归,今日也没上朝,也没有告假。好像是失踪了。”
谢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一层薄霜:“一点好消息都没有?”
宁昼忙道:“有的,有一个——找到关自衡了。”
见谢攸一顿,几分讶异地看向他,又补充道:“不是找到的,是他自己来了枕鸳馆投案。”他说罢,对上谢攸的目光,问道:“先生可要去看看吗?”
谢攸已起身往内间去,再出来时,身上已披了大氅:“走。”
宁昼望着满桌未动的早膳,急道:“先生不吃早点了?”
谢攸道:“再废话,把你做成早点。”
宁昼苦着脸:“可是先生没吃饭,若是让殿下知道了,殿下还是会把属下做成早点的……”
谢攸一脚已迈出了门槛:“有我在,他不会把你做成早点。但要不听我的,他原本不想把你做成早点,也会把你做成早点了。”
宁昼被他绕得晕晕乎乎,低头比着手指算了半天,嘀咕了一句“说得也是”,连忙紧赶慢赶地跟上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枕鸳馆所在长街。
谢攸是乘着官廨的马车到的,在街口便被人拦下了。有人去通传,不过片刻,便见李焉隅骑马而来。他将谢攸拉上马,方欲扬尘而去,一回头,却见宁昼还在车边兀自嘀咕着“他把我做成早点,他又把我做成早点”的糊涂账。
李焉隅眉梢微扬,望向谢攸:“他这是怎么了?什么早点?你用过早饭了么?”
谢攸连忙从背后揽住他腰,含糊道:“没甚么,快走罢——关自衡怎么来了?”
下马至枕鸳馆旁的小驿时,日头正盛。这里被官府临时征用了,远远望去,官府的卫兵和玄镇卫都守在门口。
谢攸已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你是说,”他略略蹙着眉,“九娘也被下了毒?”
“他是这个意思。”李焉隅道,“他说,不同于锦云和锦月身上的阴阳盅,九娘身上的毒,是一种慢性毒,定期便会发作,需要有解药才能抑制。倘若没有解药抑制毒性,只怕凶多吉少。”
谢攸眸光一凛。
“那他有没有说,这一次最晚服药,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李焉隅道。
谢攸沉默了一下。一阵风拂过,吹落昨夜压在枝上的雪。李焉隅先行翻身下马,又回身将他扶了下来。
几步进入室内,只见一人坐在堂中央,两个玄镇卫一左一右地看着他。
那人眉宇很是清致,自有一方闲雅气度。令人难忘的是那双明眸,仿佛藏有灼灼烈火,此刻染上几分焦急,却并不减其风华。
他见到李焉隅和谢攸走来,起身施礼:“殿下。”目光转向谢攸,“这位……想必是忌虚白先生了。久仰、久仰。”
谢攸望向李焉隅,见他略一颔首。
原来这便是关自衡了。
谢攸在京中见过他的兄长关自秋一面。那人眉宇间总带着一方兴味盎然的意味,看似随性,却总隐隐透出几分狠戾。
而眼前这一位,怎么说呢?
就像是淬了星子,遥遥落入人间,华光灼灼,明亮而又引人注目。
他不禁想,这两兄弟,还当真是没有一分一毫的相似之处。
关自衡转向李焉隅,恳切道:“草民方才所言,殿下以为如何?”
他在朝中并无官职。李焉隅闻言,对谢攸道:“他要为九娘试毒。”
谢攸一怔。
所谓试毒,是一个医者破解毒药的最后一手——穷途末路,通常只对至亲至重之人使用。倘若所有的方子都已回天乏术,那么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兵行险着。
即,取中毒之人的心头血饮下。凭借气味、颜色、质地、与自身的反应,来推演出所中之毒的毒性。
这样行事的风险极大。试毒人饮下中毒人的心头血,变等同于一并中了此毒。换而言之,从试毒的那一刻起,试毒人与中毒人便已是共存亡。
唯有双生,或者双死的结局。
实则不然。
试毒之法对于试毒人的用药水平要求之高,不必赘言。而有此水平的用药者,尚且需要以身试验,才能得知毒性。这种毒通常是无药可解的。
是以大多是双死。
关自衡静立片刻,面上的神情仍是清浅的。他望向李焉隅,道:“殿下欲知之事,草民必当知无不言。这些年来,他以九娘相挟,不过是因草民尚有些试药之能。”
提及关自秋,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兄弟间应有的亲近,却也谈不上有多重的恨意。倒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这些年来,草民给他试过的毒,不在少数。九娘今日之劫,实为草民所累。即便以这个残躯补偿她一二,亦属应当。”
满室冬日的阳光。沉默半晌,谢攸问道:“你的意思是,关自秋给九娘下毒,强迫你听命于他?”
关自衡微微颔首:“是。”
谢攸的眉目间有一丝冷意:“那你从前为何不试?你在柳承府见过她多次了,何以至今日?”
关自衡苦笑了一下。落在他明亮的眼底,平白添了几分寂寥。
“不瞒先生。从前我是想过的,只是,试毒一事,多是双死。我赔了命不要紧,九娘赔了命,她妹妹便也活不成了,必然不肯。
“当时,也怪我。想着关自秋既知我辨毒之能,此毒必是难解之局。九娘她……或许恨我入骨,也不愿我为她试毒。
“所以我想着,只要顺着关自秋的意思,至少我和九娘都能活着。还能偶尔见她一面。我很知足。故而,不愿意冒险。
“可如今,事已至此,无所谓冒险与否了。即便终究无力回天,她这一生,原是为我所累。临了了,黄泉路冷,我便去陪她一程。”
阴阳盅就是前文的阴阳毒,写着写着感觉阴阳毒有点难听,有失古风文水准,所以改了一下。
今天还有两章,我将奋力赶榜。
本章就过十万字啦。我知道十万字在网文里算不得什么,但是这是我写出来的第一个十万字,所以还蛮感慨的,没想到能走到这里。
特别特别感谢大家的支持。我最近太忙了,先是上周写的逻辑不通,推翻了重改,周一又参加了一个演讲比赛,背了通宵的稿子,这两天在疯狂赶榜,我又写得很慢,写一章要很久,所以没有及时回复大家的评论。但是每一条章后评论和章内段评我都有看!谢谢小天使们一直鼓励我,陪伴我走到今天。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在开文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第一本书全程单机的准备。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写下去的!会给我自己、给谢攸和李焉隅、给陪伴这本书的你们(这里是递进情绪)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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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写得急如有错字非常非常抱歉,欢迎大家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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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光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