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卞京城内早早地便落了雪。
我瞧那枯枝上覆雪,手中握着热气腾腾的茶,嘴里念叨着:“三七他们为何还不回来?”
依兰抬手关了窗,将寒意隔绝在外,“小姐这是想小将军了吧!”
“依兰,你如今都会打趣我了。”我装作生气的模样,撇撇嘴,“倒不如你随谢婉走吧!”
“谢婉小姐那般闹腾。”依兰连忙摆手拒绝,她道:“我可不想!”
话落,屋外便传来了脚踩白雪的声音。
“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依兰出门去看,恰好瞧见了推门进来的三七,他背着谢央,一步一步,踏雪而行,每一步走的都很艰难。
“小姐。”依兰激动地大声喊着:“他们回来了……”
我起身,朝外望去,入目便是,谢央的额头无力地垂在三七的肩上,胳膊在半空中晃了又晃,失了意识。
指尖还有鲜血流下,一滴又一滴,在白毯上渲染开花。
三七抬头,眸中是道不尽的疲惫,他哑着嗓子开口:“小姐,将军受伤了!。”
他将谢央安顿好,就脚步匆匆去了太医院。
我瞧床榻上的人,脸色苍白,俊眉皱成了一团,薄唇也失了血色,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或许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他突然大喊了起来:“萧砚,别……”
我不自觉地抬手,在他紧皱的眉头上,轻轻揉着,企图抚开,却被人抓住了手。
触感是冰冰凉凉的。
谢央睁开了眼,眸中不再澄澈,嘴唇也干得起了皮。
我撇着嘴,泪珠从脸颊上滑过,掉落在他的手背上,我开口埋怨,“你为何不知道小心?”
“夫人,别哭,笑一笑!”他抬手,轻轻擦拭我的泪痕,嘴角上扬,柔声安慰道:“我喜欢看你笑。”
他总这般,故作坚强,哪怕是他快死了,也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扯出一抹苦笑,就这般笑着瞧他。
瞧着,瞧着,他便又闭上了眼眸。
我听三七说,他们回京途中遭了马贼,抢了他们的银子不说,还打死了好多人。
去时百余人,来时余下不过十人。
我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问道:“那萧砚呢?”
三七垂着头,一时失言。
“他……他死了。”片刻后,他才抬头,手渐渐握紧,“他跳了悬崖,定会被摔死的。”
我总能听闻,山路人迹罕至,马贼猖狂,这两年更甚,他们打劫钱财、掠夺妇女、恐吓百姓、无恶不作。
可殿下一直都是装作不知。
我是该说殿下心胸宽广,眸中融得进沙子;还是该道殿下胆小如鼠,没胆量去管呢。
可如今,堂堂大皇子,被马贼所害,他总该去管了吧。
***
三日后,小寒,却是个少有的暖阳天。
我挽着谢央在房门前晒太阳,三七端着药走来。
“将军,该喝药了。”他将要举到谢央面前,担忧道:“外头凉,回房吧。”
我望谢央抬手,端起汤药,喝了个干净,连眉都没皱一下,好奇地问道:“不苦吗?”
他将要摇头,又止住了动作,换了一副模样,俊眉也皱了起来,轻声道:“苦,好苦啊。”
我转身进了屋,拿出依兰今日刚买的桂花糕,在他眼前晃了晃,对他说:“谢央,桂花糕很甜的,吃不吃?”
他愣了片刻,神色变了又变,由震惊变为诧异,而后又恢复正常。
我举在半空中的手一顿,想起了谢婉曾对我讲过,谢央的母亲,死于被下了毒的桂花糕。
我心中满是愧疚,想要收回手,谢央却握住了我的手腕,微垂头,张嘴咬了口桂花糕。
他道:“嗯,是挺甜的……”
我眼睛瞪得极大,有些不知所措,“你……你为何吃了?”
他挑挑眉,又咬了一口,:“夫人不想让我吃?”
我慌慌张张地摇头,解释道:“没,我只是听说,你从不吃桂花糕。”
他笑了笑,又问道:“又听何人瞎说的?”
我如先前一般回答:“谢婉儿。”
提到谢婉儿,她便到府上来了。
她脚步匆匆地走在化了的雪地上,刚进门,就摔了跟头。
我不知,是萧砚死了,她伤心,还是摔得疼了,她伤心,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应云,你没良心。”她边哭边喊:“你都不来扶我一把。”
我无奈,只好将她从地上拉起,带她进了屋。
她边抹眼泪边说:“我昨日梦见萧砚了,梦里他没死,只是去了一个没人识得他的地方,在那里,他不用为和亲而为难,不用为百姓堪忧,可他不能娶我了。”
我只觉得,她又在胡言乱语,没理她。
谢婉回府后,便染了温病,怪不得她整日说胡话呢。
我猜,萧砚也定是抽了下下签,才会落得与沈青林一个结局。
又过了几日,谢央身体好些了,就被殿下召入了宫。
进宫途中,路过了繁华的十八街。
我被小贩的叫卖声吸引,盯着那一串串红艳的糖葫芦目不转睛。
谢央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问道:“想吃?”
我摇摇头,“没,我们走吧。”
他却道:“我想吃,夫人能否去帮我买一串?”
我一眼就识破了他,真是不会撒谎,他分明不爱吃甜的。
“好呀,好呀!”
可我还是愉快地抬脚,步伐轻盈地朝小贩走去。
身侧有一小巷,很窄很长,我侧头,匆匆一瞥,瞧见了一个乞儿,倚靠在墙壁上,一动也不动。
发鬓乱糟糟,脸颊上满是污渍,原本月牙白的衣袍也被他穿的破破烂烂。
我没买糖葫芦,而是买了两个包子,行至他面前,微微弯腰,在他鼻前晃了晃,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而后仰起头瞧我,只是一瞬间,我便愣住了。
他竟与沈青林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敢相信,心存大义、意气风发的少年竟成了这副模样。
他原本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少爷啊,我想过他死了,却没想过他竟成了乞儿。
我见惯了他熠熠生辉的样子,却是独一次瞧见他卑微无奈的样子。
我满脸诧异,惊呼:“沈青林?”
他冲我笑,笑得却不开心,他无奈地说:“阿云,好久不见……”
是呀,好久不见,两年十一个月之久,久到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
他抬手,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却又滑了回去。
我伸手欲扶他,被他侧身躲开,摆着手拒绝:“阿云,别碰,脏。”
仍记那年冬日里,他也这般道,阿云,不许捡,脏。
可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了。
那日,他指宫中之物脏,今日,却道自己脏。
可我想说,沈青林才不脏,他是这世间最干干净净的少年,他才不会通敌叛国,他才不会丢下心中大义。
他一直是我心中干干净净的少年!
我声音中染了哭腔,颤抖着唤他:“沈青林……”
他柔声答:“嗯。”
我又唤他一次,“沈青林……”
他又答:“嗯,阿云,我在,一直都在。”
我垂下头,不敢去望他的眼眸,觉得对不住他:“沈青林,我没良心,嫁给了别人。”
“我听他人说了。”沈青林站了起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他……对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认真回答:“挺好的……”
他瞧着我,瞧了许久,渐渐红了眼眶。
他又抬手,将拳头展开,手心处静静躺着一只金镯子。
原来他都记得,记得给我买世上最好看的镯子。
“阿云,欠你的,还你了,忘了我吧!”
他道,阿云,忘了我吧!
我与他自年幼时便认识,朝夕相处十几载,一同玩耍,一同念书,一同长大,最终未成眷属,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可如今他却让我忘了他,忘了记忆中的少年,忘了我对他的喜欢,往前看、往前走。
可他是我此生也忘不掉的人啊!
我终是忍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却还是仰着头,不想让他瞧见。
沈青林,讨厌鬼、烦人精,还真是无情呐。
罢了,罢了,谁让我失约在先,我不怪他无情了,他也莫要怪我没有良心啊。
我接过镯子,冲他笑了笑。
他又瞧了我许久,说他想家了,要回家看看。
可他哪还有家,他的府邸被烧了,他的爹娘也死了,他知道后,该有多伤心呢!
他转身离开,我没拦他,随他去了。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倒是平稳,我又喊住他:“沈青林,要开心……”
要活下去,也要平安顺遂呀!
最后这句,我没能说出口,只因,是愿望,道出来,那便不灵了。
他没回头,走进阳光中,周身渡了层金光,最终在小巷尽头失了踪迹。
我转身,走向另一边。
走到头时,被拉入一个怀抱,是谢央。
他胳膊上力道很大,将我紧紧环住。
“夫人,他还活着,想要自由吗,我给你。”他在我耳边低语,呼出的热气轻轻拂过我的耳垂,痒痒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他儿时就是这般,不争不抢。
我九岁时瞧见过,他与侯府的小少爷宁梓在街上玩耍,他买了一个火烧,分了一半给宁梓。
宁梓体胖,吃得快,就眼巴巴地瞧着他手中的另一半,他不言不语,把另一半也给了别人,自己却没吃上。
阿爹那时就告诉我,谢央长大后定会有所作为。
阿爹说得果然很准!
可他为何对我这么好,我问他:“为何?”
他似乎不懂,发出疑问:“嗯?”
我浅笑,笑着摇头:“没事儿。”
在意这些做什么,他对我是真心的,那便什么都不必在意了。
我信他,信他不会利用我,更不会伤害我。
***
入宫后,刚从长乐宫走过,就听见了凄惨的哭喊声,打破了原本的清清冷冷。
我握着谢央的手,力道不自觉地也大了些许。
他侧头看我,从身上摸出一封信,让我送给长乐宫里那位。
我迟疑了,他却安慰我:“去吧,相信我,她不会伤害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砚的母妃。
她肤色白皙、清清冷冷,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她有一双桃花眼,瞧着含情脉脉,嘴唇却是薄薄的、唇色也是淡淡的,又让人觉得冷漠。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白衣,半躺在床榻上,衣摆处绣着盛开的牡丹花,清新脱俗。
她瞧见丫鬟领着我进门,就停了哭声,眼神清冷地瞧着我,顺手就将手边的茶盏丢在了丫鬟脚旁。
发出“砰”地声响。
她对着丫鬟,冷声呵斥:“何人?”
丫鬟垂着头,颤抖地开口:“是谢小将军的夫人,有事找娘娘商议。”
她抬手摆了摆,示意丫鬟退下。
我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到,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应云见过江妃娘娘。”
“谢小将军的夫人,你找我何事呀?”她却没了方才的冷漠,温温柔柔地拍了拍她的床榻,“过来坐。”
我坐到了她身旁,将信封递给她:“谢央给的信,说要我交给娘娘。”
她优雅地接过,打开看了起来,我并不知信的内容是何,可我却感觉到江妃娘娘明显高兴了些许。
她喝着茶与我聊了许多,聊她年少时的趣事,聊萧砚儿时的糗事,聊宫中的隐秘之事。
她同我说:她曾经也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当年,宫中选秀,殿下一眼便从百位宫女中选了她。后来,殿下又封她为妃,将她安置于长乐宫中,成日成日的待在这儿。
只不过,如今,美人老矣,这长乐宫,也快成了冷宫。
我安慰她:“娘娘如今也很美!”
她笑了笑,浅浅一笑百媚生。
她又同我讲:萧砚儿时很蠢,三岁时,还不会说话,她差点儿就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哑巴。
可是有一次,谢央随他父亲入宫,失手将萧砚推倒在地,他才说了第一句话——混账。
所以,宫中就有了传闻,将军府的小少爷教会了大皇子说话。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江妃娘娘也跟着我笑。
宫中的隐秘之事,她还没与我讲多少,谢央就来寻我了。
他推开门,喊我:“夫人,回家了。”
江妃娘娘打趣他:“来的这般快,还怕我欺负她不成?”
谢央则笑意盈盈,不急也不躁:“我既然让她来此,就料到了江妃娘娘不会为难她。”
我站起身来,走向谢央,为江妃娘娘辩解:“娘娘人很好,还与我讲了许多趣事呢。”
他只是挑挑眉,对着江妃娘娘丢下了一句话:“走了。”
我与江妃娘娘告了别,并答应了她,过上几日,再来听她讲故事。
回府途中,我又想起江妃娘娘对丫鬟的态度,有些不解。
我拉了拉谢央的衣袖,问他:“娘娘明明脾气很好,为何对自己的丫鬟这般凶?”
谢央答:“前些日子,有人以太妃的名义要见江妃娘娘,丫鬟就将人带进了长乐宫。谁料,那人下了毒,险些将重伤的萧砚毒死。”
我又问他:“那为何不将丫鬟送走呢?”
“送哪去?那丫鬟本就是殿下安插在江妃娘娘身旁的眼线。”
我瞧那高高的宫墙,厚重的宫门,不知困住了多少人,又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
回到府中,我恰好瞧见了院内煎药的依兰和三七。
只见,三七蹲在砂锅旁,拿着蒲扇扇风,而一旁的依兰则磕着瓜子吩咐:“火太大了。”
三七应了声。
过了一会儿,依兰又道:“风太小了。”
三七又应了声。
一副主子与仆人的模样。
我瞧着这副场景只想笑,谢央却低咳了一声,握着我的手走进院内,打破了这一和睦融洽的环境。
只见,三七立即起身,周身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楚,他与谢央打招呼:“将军回来了。”
依兰也从一旁的石墩子上起身,着急忙慌地左脚绊了右脚,朝煎药的砂锅扑去。
幸而被三七稳稳接住,才安然无恙。
我瞧着依兰,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喜欢三七公子啊?”
依兰摇头、摆手、不承认 ,脸颊却红了个透彻。
我又小声问:“那你脸红什么?”
依兰的脸愈发红润,压着嗓子埋怨:“小姐,你别说了……”
人世间的情窦初开就是这般美好,我与沈青林是,谢婉和萧砚是,依兰与三七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