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将三人送至巷口,又回头张望了几次,确认离宅子够远后,这才捏着帕子压低声音:「姑娘,元儿他……」
顾青瑶轻轻按住妇人颤抖的手:「令郎并无疾患,只是心绪不宁。这段日子让他放松些就好,不必用药。」她声音清润如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当真?」张夫人眼中迸出希冀的光,手指不自觉地绞紧帕子,「那……那让他继续去花楼也无妨?」
顾青瑶噎住一瞬,很快恢复如常:「自然。」她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令郎身子骨好着呢。」
张夫人顿时眉开眼笑,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如意纹的荷包,不由分说塞进顾青瑶手中:「一点心意,姑娘莫要嫌弃。」
霓雨瞥了眼那鼓囊囊的荷包——对寻常人家或许丰厚,于她们出手而言却实在微薄。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望向张宅方向。
「告辞。」顾青瑶微微颔首,将荷包纳入袖中。
待张夫人背影消失在巷尾,陶夭立刻冲着远处狠狠翻了个白眼:「白跑一趟!那登徒子就是好色成性,哪有什么古怪!」
霓雨安抚地拍拍她手臂,挽起她和顾青瑶往客栈走。走得差不多后,突然屈指在陶夭额头弹了一记。
「哎哟!」陶夭捂着额头跳脚,「你做什么!」
「陶夭。」霓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堂堂化形大妖——」她话未说完,陶夭已气得要蹦起来,却在看到霓雨骤然凝重的表情时僵在原地。
「真没看出张元的异常?」
陶夭怔住,仔细回想方才种种。
忧心忡忡到近乎神经质的母亲、对待母亲只有不耐烦的儿子、张元提及镜子时诡异的痴迷。
「他……夺舍……吗?」陶夭迟疑地问道,手指不自觉卷上了披风的系带。
顾青瑶缓缓摇头,青玉耳坠在颊边轻晃:「我仔细检查过,既无癫狂之症,也无中蛊迹象。」眉头渐渐蹙起,「除了对镜子的异常态度,其他时候他的情绪反应都很正常。」
霓雨侧首凝视顾青瑶的侧颜。因着身高差距,她能清楚地看见小师妹低垂的睫毛下,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正闪烁着凝重的光芒。
顾青瑶抿着唇,显然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这桩蹊跷之事。
霓雨暗自叹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回客栈再想法子吧,我陪妳一起。」她语气中的轻快与心中所想南辕北辙。
其实她本不想插手此事——既无人相求,酬金又少得可怜。她霓雨及花霓谷的大多数人行事向来随心,只做感兴趣的事。但顾青瑶不同,这个丫头遇到不明的事就非要追根究底,小师父当初也是担心她救人救得把自己都搭进去,身陷囹圄,才迟迟不肯放她出谷历练。至于陶夭??
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自灵识生成便一直待在树林里,附近没有能说话的同类,也没法与途人交流,根本没有获取知识的途径。五十年「囚禁」后终于得以解脱,陶夭如同启蒙的孩童般吸取一切能接触的,对所有东西抱有巨大的好奇心。遇到可能是夺舍的事情,当然会去凑热闹。
回到客栈时,已然是傍晚。客栈大堂人满为患,霓雨三人决定让小二把餐食送到霓雨的房间享用。
三人踏上楼梯,行至三楼回廊,恰巧遇见楚雅芙推门而出。敞开的房门内,可见陆瑾阳正端坐案前,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淡淡光影。
「夫人、霓姑娘、陶姑娘。」楚雅芙颔首行礼。
「晚好呀。」
「哟,楚小子。」
「楚公子——」顾青瑶转目望向房里,正正与一双含有淡淡笑意的眼眸对上,话峰不由一转:「陆——瑾阳,你身体可好些了?」
狐疑的目光掠过面前的蓝色身影,落在陆瑾阳脸上,书生似俊俏公子明明笑意不改,但霓雨总觉得不对劲。
「体温已经恢复正常,青瑶的药很好。」陆瑾阳起身行至门边,月白长衫在烛光下泛着暖色。楚雅芙适时退开两步,与霓雨并肩而立。
「三位可是刚游览归来?天宁风光可还入眼?」眼见不经意落在少女耳畔的玉铃兰,只短短一瞬便移开,回到那双星眸中。
「对,给你们带了一些小吃回来,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合?都是些比较清淡的。」
顾青瑶抬起拎满大包小包的手,宽广的衣袖顺势滑落。原来除了药包以外,还有几包的小吃。
温润的目光倏然顿住,暖意如潮水般褪去,几道青紫指痕印在纤细的皓腕上,格外刺目惊心。陆瑾阳接过所有纸包,同时轻柔地握住她的五指,失去温度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发生什么了吗?」
霓雨睨了眼长睫低垂,盖住眼中所有情绪的陆瑾阳,随后回到怔楞住的小师妹身上。
「哎呀!你是不知道。」陶夭突然插话,「方才小青好心好意地要帮那大婶,结果她先是把我们当骗子审视,见识到小青本事后,翻脸比翻豆子都快,死拽着她不放,都差点把针扎进她手腕肉里了!」
「没——」顾青瑶似乎从陆瑾阳一动不动的姿态中察觉到什么,又或许是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她抽手未果后,慌忙想要打断陶夭。然而陶夭越发激动,倒豆子般将所有事都说了出来。
「那个张元恶心透了,色眯眯地盯着人看,亏得小青还耐心陪他说那么久话。」说完后仍是气不过,礼貌的大妖以不喷出唾液的方式呸了一声。
听毕,陆瑾阳缓缓抬眸,松开了手。此刻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想法,彷佛与往常无异。但霓雨敏锐地注意到,他袖中的手指正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霓雨柳眉微动,先发制人道:「张元恐怕并非本人,有兴趣的话,不妨一同过来我房间,我们正打算讨论此事。」说话间,她的眼神在两名男子身上掠过,显然是听者有份。
「宸玖一起来吧。」陆瑾阳望向门外的护卫,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男子单独出现在姑娘房间不妥,即便不是孤男寡女也需避嫌,有楚雅芙在场会更合适。
「是。」楚雅芙低眉应声。
一行人走到房门前时,店小二正捧着饭菜等在门外,他们便顺手拿进门里。
霓雨放下手里的东西,解开大氅系带,随手挂在衣架上,与另外四人人围坐在圆桌旁。烛火在琉璃灯罩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霓雨将今日所见娓娓道来。
「虽然我并未在张元身上或家里感知到阴气或妖气,但世间术法千奇百怪。若是道行高深的鬼物,收敛自身阴气并非难事,如果不是没有实体,看上去与凡人无异……」
她夹起一块鸡肉,「至于妖类,一部分拥有可以依存在人体内的能力,通过特定媒介便能做到,不需要是魂状或多年修为。」
顾青瑶接过话茬:「望闻问切,首三样我都做了,我可以确认张元并没有任何疾病,不论是身体和精神。」她蹙眉思索 ,「若是说蛊毒,要想如此流畅地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不是易事,通常中蛊之人被控制做出异常之事,都会有所挣扎或是生涩。」
顾青瑶沉吟片刻,继续道:「我认为张夫人虽行为、言语混乱,但爱子之心不假。作为母亲,肯定是真的瞧出儿子的不对劲,才会豁出去求助,且不顾已然考有秀才功名的儿子一生蒙羞,声名受损,只为求他回家。」
霓雨咬着筷尖,目光扫过众人。顾青瑶长睫盖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淤青;陆瑾阳漫不经心地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随后以袖掩唇轻咳几声;楚雅芙盯着桌上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到霓雨的视线后,抬眸与之对上,眼中蕴含询问之意。霓雨浅笑后望向陶夭,绝色女子一脸苦大仇深,似乎在懊恼自己的心大。
霓雨放下筷子,指尖在桌面上虚划一面圆镜,道:「根据张元对镜子的奇怪态度,我猜他或是镜妖。」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她身上。
「此妖因镜而生,无固定形貌,人们在镜中的倒影便是镜妖展现出来的模样。他们可以流窜在所有无主之镜,数量因能力而异,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能力,寻常镜妖只会装神弄鬼,吓唬人。」
陆瑾阳若有所思地望向房中铜镜。
「但,若是遇上共鸣强烈之人,且那人当时气运较衰,便有机会进行夺舍,把他的灵魂锁进本体的镜子,取而代之。」霓雨顿了顿,补充道:「同时,镜妖需要镜子的映照维持力量。」
「直接把镜妖本体的镜子毁掉,可否除妖?」陆瑾阳突然问道,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霓雨眉头轻抬,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道:「是,把镜面彻底粉碎,镜妖即刻灰飞烟灭。」她顿了顿,嘴边的弧度更深,「但里面的生魂会同时消失殆尽。」
「要破解困局的话……」顾青瑶不自觉地抚上药囊,「需先引生魂出镜,再毁镜妖本体?」
「对。」霓雨又吃了一口菜,静候其他人的反应——主要是观察小师妹的态度。她本人对此事并无太大兴趣,但若是顾青瑶坚持要管,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好麻烦哦!」陶夭撇撇嘴,满脸嫌弃,「如果真的是镜妖,非亲非故,又没人委托我们,要帮忙处理的话,我们不就吃大亏了吗?」她掰着手指数落道,「如果不是,我们白白浪费时间、功夫,还是吃亏。」
她突然一拍桌子,正色提议:「我们不能直接告诉那大婶,然后收她报酬吗?」
「当然不行。」霓雨无奈地屈指轻敲大妖的脑门,「且不说常人是否相信志怪之说,看张夫人的样子,与她说后定会打草惊蛇。」她太了解常人的反应了,多半会把他们当成骗子或疯子。
陶夭对天长叹,泄气般伏在案上,把空杯子翻来覆去地摆弄,显然对这桩「赔本买卖」兴致缺缺。她只是好奇别的妖而已,错过这只,还有下一只。
「师姐。」顾青瑶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想明日去花楼查探。」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即便无人相助,她也会独自前往,能帮的话一定帮到底,尽力过后,人各有命。
陆瑾阳闻言,指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如常。
楚雅芙静候一旁,目光在陆瑾阳和顾青,瑶之间游移。作为凤焱卫,他只需听命行事,以陆瑾阳为天。
霓雨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暗叹一声。看来这事,是躲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