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雾未散,窗纸刚泛鱼肚白。许紀淮推门而出,衣角带起轻微风响,便见一个瘦小身影蹲在门槛旁,抱膝埋头。
听见动静,土豆“腾”地站起,耳后淡金羽纹炸开,眼底布着血丝,显是一夜未合眼。
“你凭什么解我主契!”
许紀淮反手阖门:“我就解了,你能怎么样。”
土豆气得浑身发抖,双翅虚影在背后一闪而逝,指间金火跳跃:“你以为这样他会喜欢你吗!”
“喜欢?”许紀淮怔了怔,眉心蹙起。蛇族情念直白,却鲜少涉足人间辞藻,他确实不懂这两个字的分量。
土豆见他愣神,怒火更盛,踏前一步,声音拔高:“他修的无情道!断情绝爱,是宗门铁则!你就算把印记覆了千重万重,也换不来他真心!”
一句“无情道”像兜头冷水,浇得许紀淮指尖发凉。他从未听温予安提及此事,抑或,那人本就云淡风轻,从不认为需要解释。
回想相识以来,温予安对他温和、包容,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任他如何贴近,都不曾真正戳破。
土豆见他沉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咬唇再补一刀:“趁早收起你的妄想,别逼大师兄为你破道心,反噬自身!”
许紀淮他回过神,面色恢复如常:“我又没说我喜欢他。”
土豆扬眉,刚要再讽,却听许紀淮又补一句:“我只是怕他死了,没人给我吃的。”
雀儿少年瞬间噎住,金眸瞪得溜圆,嘴角直抽半晌,他指着许紀淮,手指颤抖:“你……你也就这点出息!”
许纪淮不理,绕过他往灶房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尾音:“有出息,也得先吃饱。”
不一会许紀淮端着粗陶碗,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鱼汤呈奶白色,表面浮着几点金黄的油星。
他把碗放在石桌上,顺手推至温予安面前。
“没盐,”许紀淮淡淡开口“附近找不到井,用的山涧水,凑合。”
山鸡骨和野菌熬的底,鱼肉是后下的,火候拿捏得极准,一点腥气都没有。温予安抬眸看他,眼底微有讶色,蛇族生来茹腥,竟肯耐着性子为人炖汤,已是稀奇。
许纪淮被他看得不自在,偏过脸去,指尖在石桌边缘轻敲两下:“吃完,好得快。”
温予安垂眸,拿起竹勺,轻轻舀了一口
他眼底不自觉浮起一点笑:“……很鲜。”
许紀淮耳尖微红,却故作镇定地哼了一声,像得到糖又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
远处屋檐,土豆抱臂而立,金眸瞪得溜圆,小声嘟囔:“马屁精。”
许然掀帘而入,裙角带起药香:
“大师兄,伤好些了,便回青玄宗吧。师尊还等你复命。”
话音未落,一旁倚柱的许紀淮即刻直身,警惕之色溢于言表。
土豆趁机扑棱到榻前,耳羽轻抖,连声附和:“对对对!回去吧,这条蛇总不能跟着,宗门有规,妖宠不得擅入。”
“妖宠”二字出口,许紀淮脸色瞬间沉了两分,空气里顿时弥漫火药味。
温予安垂眸,指尖轻抚腕上蛇纹:“我还得回温家。”
许然怔了怔,随即明了,温家春猎变局、魔宫刑囚,皆需有人回去交代。她点点头,不再劝:“那我与土豆先回宗门,向师尊禀报大师兄平安,也免得宗内担忧。”
温予安微微一笑,目含谢意:“有劳师妹。”
许然摆手,示意土豆收拾药箱。土豆一边装瓶,一边偷眼瞪许紀淮,小声嘟囔:“回去就让师尊给你写‘除妖状’……”
许紀淮冷嗤,却未再搭理,只侧身挡在温予安榻前,许然看在眼里,低头暗笑,牵了土豆退出破屋。
温予安抬眸,看向仍绷着肩背的许紀淮,声音低柔:“别沉着脸,我既答应管你饭,便不会食言。温家……你随我一起回。”
许紀淮碧瞳一亮,杀气瞬间散尽:“嗯。”
温府正门重开,才跨过澄心斋门槛,身后帘影未落,一道雪亮剑光已破空而来
铮!
剑尖停在许紀淮喉结半寸处,温煜玄衣未换,肩头尚带妖界尘土:“谁准你入温家?”
许紀淮未退半步。温予安侧身一步,广袖挡在剑前:“大哥,放剑。”
温煜手腕不动,剑脊轻颤,一缕血线已沿许紀淮颈侧滑落,滴入衣襟:“春猎失责,私逃妖界,如今还带妖入府,你当家门规矩是戏言?”
温予安抬眼,眸中血丝未褪:“他救我性命,便是客。温家以礼立身,大哥先收剑,才谈得了规矩。”
温煜眯眼,剑尖未撤,目光在两人之间掠过,温予安腕间新添的蛇纹血迹未干,许紀淮指背碧鳞隐现,杀机与妖气交缠。半晌,他冷嗤一声,剑锋偏转,却未入鞘,只淡淡道:
“一个时辰,祠堂候审。若解释不清,妖……格杀,你……领罚。”
祠堂幽暗,烛火在乌木灵位前跳动,映得“温氏历代先祖”铜炉里三炷高香刚燃,青烟笔直上升。
温煜背对二人,双手奉香。香烟未尽,他手腕一翻,“锵”然龙吟,照夜剑出鞘,回身一横
冷锋贴上温予安喉结,血珠顷刻渗出,顺着剑脊滚落,滴在青砖地。
“大哥……”温予安声音低哑,却才启唇,剑锋已再进半分,迫得他止声。
许紀淮在旁,妖气轰然炸开,指尖凝出碧鳞虚刃,脚跟一动便要扑上。
“再往前一步,”温煜眼未斜,声音冷得似嵌了冰,“我割了他。”
剑尖微挑,温予安颈侧血线顿显,殷红沿襟口蜿蜒。许紀淮脚步骤僵,指背青筋绷得泛白,妖气被硬生生扼在半空,四壁烛火因杀意摇曳,险些熄灭。
祠堂静得可怕,只剩香烟“嘶嘶”被剑风撕裂。温予安抬手,示意许紀淮莫动,指尖因失血微颤,却仍稳声开口:“大哥要问,我答便是。先收剑,莫污了先祖灵位。”
温煜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先祖若知你私藏妖邪,亦会赞成我清理门户。”
许紀淮闻言,妖息再难压抑,碧鳞“咔”地覆上颈侧,温予安却侧首,朝他微微摇头
“我信大哥不会滥杀。”
一句话,让剑尖终于轻颤。温煜眯眼,腕骨一沉,照夜剑缓缓后移半寸。
“跪下。”他冷声开口,剑尖指地,“向先祖请罪。”
温予安无言,拂袍欲跪,膝才弯,臂弯却被许紀淮死死托住:“你伤重,跪不得。”
“跪下。”温煜一字一顿道
许紀淮托在温予安臂弯的手猛地收紧,他咬牙低语:“你跪不得!”
温予安却轻轻挣开了他的扶持。他向前半步。
“大哥之命,不敢不从。”
他拂开前襟,缓缓屈膝。伤骨未合,这一动,裂开的肋下立刻渗出殷红,沿着衣纹滴落,膝才点地,剧痛便如电流窜上脊背,他身形微晃,却硬是挺直了脊背,双手交叠额前,向灵位深深一拜。
许紀淮僵在原地,温煜持剑的手背亦浮出青筋,黑眸低垂,掩去一闪而逝的波动。
许紀淮掌心几次收紧又松开,终是强忍住扶人的冲动。此刻任何一点外力,都会惊断祠堂里绷紧的弦。
温煜垂眸,剑尖斜指:“温予安,你真的变了很多。”
温予安只是默默听着。幽烛映他侧脸,睫毛覆下,遮了所有情绪。血沿颈项渗入领襟,烫得惊人,他却连眉也未蹙。
温煜微抬下颌,黑眸底掠过一丝复杂,似怒,似疑,又似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动。剑尖轻颤,终是向后半寸,冷光收敛。
“说话。”他短促命令道“为何护那妖?”
温予安抬眼,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一字一顿:“他救我,我护他……仅此而已。”
温煜侧首,目光首次正式落在许紀淮身上:“你说。”
许紀淮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收紧,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如他所说。”
温煜短促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忽地手腕一翻
“好啊。”剑尖指向温予安垂于膝侧的左手“既如此,你便取他一根指骨,以证你救他、他护你……两不相欠。”
温予安闻言指尖微颤,却未抬眸。
许紀淮脸色瞬间惨白,随即铁青。他一步上前,挡在温予安身前,妖气轰然炸开,吹得四周烛火几欲熄灭:“不可能!”
温煜眯眼,剑尖微挑,杀意与怒意交织:“不肯?那便由我亲自动手,再问你一次,取,还是不取?”
许紀淮咬牙低吼:“你敢动他,我便拆你温家宗祠,让先祖牌位尽付一炬!”
暴烈妖息与森冷剑气轰然相撞,祠堂内尘埃四起,乌木灵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跪在地上的温予安终于抬手,指尖按住许紀淮颤抖的手背:“够了。”
他缓缓抬眸,望向温煜:“大哥要指骨,我给便是。别逼他。”
说话间,他左手微抬,五指张开,指腹因鞭伤尚凝着血痂,却稳稳伸向剑锋。
温煜瞳孔微缩,胸口起伏一记,喉结滚动,却未发声。
那一瞬,他分明看出……
眼前这个自幼病弱、素来温声唤他“大哥”的弟弟,眼底没有惧,没有怒,只有一层静水般的执拗,宁可自断一指,也要护住身后那条妖。
护得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