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错,你说得对,”陆栀苦着脸,“我的确答应过你,每次放假都尽量回来的,可是……”
她搭上牧槐肩膀,边将人往自己这边带,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旁:“我爸在周末和节假日全给我安排了补习。”
牧槐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全部?”
“全部。”陆栀生无可恋地点头。
牧槐“啧”了一声:“你……”
“差点累死。”陆栀仰天长叹。
午后的盛夏阳光灿烂得不像话,两人坐在陆奶奶家门口的小台阶上,手中的汽水滋滋冒泡,吱哇乱叫。
而两侧的玫瑰不管不顾,开得正艳。
“所以我只能玩命儿学。这不,拼死拼活连考了三次第一,好说歹说,才让我爸允许我回来几天。”
陆栀挪了半圈,直挺挺地躺下,背靠着牧槐,将脑袋搁在他肩头做半死不活死不瞑目状:“怎么样,玫瑰,我够义气吧?”
“是——”牧槐拉长了声音,“够意思。”
陆栀笑笑,闭上眼睛,每次呼吸间都能闻见的玫瑰花香逐渐更加沁人,也更加熟悉。
听见牧槐咔哒咔哒捏了两下汽水瓶的声音,她睁开眼,仰头把自己的那瓶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抬起手,仿若随手一丢。
“啪”的一声正中陆奶奶客厅里的垃圾桶,接着是第二声同样的“啪”,牧槐紧随其后,空瓶落在同样位置。
没什么技巧,唯手熟尔。也不枉好好一个垃圾桶,从小到大净挨两人揍了。
“两年没回来,还是这么好扔,”陆栀满意地拍拍手,“走吧玫瑰我们去……”
“去哪?”
没想到有人被声响引来,陆栀打了一激灵。
“去……去图书馆。”她背着手在陆父面前站得笔直,“爸爸,我打算跟牧槐去图书馆。他中考考得很好,我想着我新学期开始也初三了,所以问他借点笔记取取经。”
“是吗?”陆父问,“小牧高中考去哪所学校?”
牧槐答:“一中。”
陆栀急忙补充:“爸爸,牧槐经常考第一。”
“……”
牧槐悄悄睨她一眼。
陆父还欲再问,厨房里忽然传来陆奶奶招呼他的声音。
陆栀赶紧见缝插针:“那我们走啦?”
忙着应声无暇多问的陆父挥挥手表示同意,陆栀立马拉着牧槐撒腿就跑。
“你可真行,”牧槐说,“我这排在二班的成绩都敢吹经常考第一。”
“那也是一中的二班,我吹吹怎么了?”陆栀笑嘻嘻地答。
她黑亮的长发在风中张牙舞爪,轮廓被阳光笼罩上层光晕,牧槐忍不住上手扯了一下:“挺厉害啊小骗子,谎话都不用思考,张口就来。”
“什么骗子,我这不是形势所迫嘛。”
“那也是骗子。”
“你还是叫我蘑菇好了。”
“你根本就不介意被叫蘑菇,没意思。”
“说得跟你现在介意被叫玫瑰似的。”
「你再叫我玫瑰试试?」
「玫瑰。」
「……」
「玫瑰玫瑰玫瑰玫……啊!干嘛弹我脑门?」
「叫你念经,整天玫瑰玫瑰的,我还蘑菇呢!」
「玫瑰怎么了?玫瑰是我最喜欢的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叫你玫瑰怎么了?你要是叫我蘑菇我可不会生气的。」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玫瑰就玫瑰吧。」
“也就是你不在别人面前叫,不然我还跟你急……你怎么走这条路?真去图书馆?”
“对啊,我想去看我俩之前没看完的山海经,玫瑰,你都不知道,我爸说我看的都是没用的闲书,清空了我大半个书架……”
陆父允许的几天,真的就只有几天。一周不到,陆栀便踏上了回程的路。
牧槐很快觉得无聊。
寒假,陆栀几乎不来,一直是陆奶奶去她所在的城市过年。
后来,又是一个暑假,牧槐开始怀念去年他觉得无聊的暑假。
因为那时候陆栀至少还来了几天。
因为陆栀今年没有来。
于是他的成绩都要赶上一班的人了。
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第二个寒假,陆奶奶和牧槐前后班飞机,落地同一城市。
一年多未见,牧槐猜到陆栀大概率会哭,却没料到她会哭很久——久到他觉得,她掉的眼泪都要比她掉的体重还要多了。
“不用这么感动吧?”牧槐说,“你要真是个蘑菇,现在肯定蔫了吧唧。”
陆栀答:“你不懂,大哭一场是排毒。”
那时,陌生的城市正下着小雪,天空灰不灰白不白,像被刷上层水泥。水泥地反倒深一块浅一块,像重重印着乌云的天空。光秃树木屹立其间,称不上银装素裹。
牧槐点了根仙女棒给她:“连逃了三天补习班,真的没问题?”
“有奶奶在,没问题的。”陆栀笑嘻嘻道。
她挥起仙女棒,除了眼尾发红的痕迹还未退,看上去仍然一副玩起来就没心没肺的模样。
火光跳跃,很是活泼,不过在白日里,还是难免显得渺小微弱,短短几瞬已即将燃尽。
牧槐索性把余下两盒仙女棒全部一次性点燃,送到陆栀手中,仿若送去一簇流光溢彩的花束。
如陆栀所说,有奶奶的无条件纵容和撑腰,逃补习班的事情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的新年,乃至整个寒假,都在寻常安然里偷出惬意度过。
牧槐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担心错了方向。
如果把陆栀除学习以外的自由时间比做海绵里的水,他觉得,当时的海绵一定是处于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形态——凌晨两点都能聊上天。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主要原因是陆父对陆栀的严格管理以及每日查看手机屏幕使用时间的陋习,在他准备对逃补习班的事上纲上线时,被陆奶奶顺手一锅端了。
只是陆栀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的郁郁不乐总是同三餐后的夜宵般,忍住就不存在。可肚子饿的咕噜声,其实也如咳嗽声一样掩盖不住。牧槐能察觉得出来,也能肯定,一切的转变都从陆栀上高中时开始。
陆奶奶回到老家,毫无疑问意味着海绵里的水所剩无几。在那之后,两人的联络断断续续,唯一一次完整超过五分钟的聊天,居然是因为陆栀生病。
她从医院回到家,窝在被子里,昏昏欲睡时突然意识到这点,轻声嘟囔了句感谢发烧。
“感谢?”视频通话中的牧槐瞬间拧眉,“感谢个鬼,你乱吃药了吧这么乱说话?”
“开玩笑的嘛,”陆栀吐吐舌头,“要是没发烧,我爸根本不会让我请假。”
牧槐正欲接话,窗外却恰巧传来几道喊声,七嘴八舌地喊他出门。
陆栀耳朵尖,把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晕乎乎的脑瓜子仿若又原地转了几圈:“有女生的声音,你不是去打球啊?”
牧槐伸手去关窗:“不是,约好了去爬山。”
静默两秒,陆栀使劲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开口:“你朋友可真多。”
手上动作停下,牧槐一挑眉,没忍住笑了。
“打球是一批人,之前的露营是另一批人,听声音,今天爬山又有不一样的人,我没说错吧?”
陆栀一边掰着手指头数,一边满脸怨念地盯着笑容满面的牧槐。后者听罢,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没错,我朋友确实不少。”
“……”
“不行吗?”
“…………”
“你嫉妒啊?”
“………………”
“有本事你回来揍我。”
牧槐终于关紧窗户,再回头,手机屏幕中的陆栀郁闷地抓着头发,仿佛被扯了尾巴急得咬人的兔子:“我怎么回去!”
那音量仿若细雨蒙蒙间平地一声雷,牧槐有些意外。
认识十二年以来,陆栀这么大声的时刻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她性子开朗,乐于人谈天说地,同时也内敛,离咋咋呼呼有段距离,总的来讲,爱说爱笑爱闹,但像量角器一样总有个度。有些矛盾的两种特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很巧妙,给人的感觉像盖着厚厚棉被保温的冰棍儿。
牧槐小时候好奇为什么冬天用来取暖的东西能在夏天用来当移动冰箱,长大后好奇陆栀是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是奶茶这种话。
「按你的意思,我浓的时候比纯牛奶还浓,淡的时候比茶淡,如果不是奶茶,那就只能是精神分裂了。」
牧槐还记得陆栀当时轻快的声音,仿佛落在地上能和小石子一样发出嗒嗒响声,与现下带着哭腔的尾音差别巨大。
类似的玩笑话之前不是没有说过,牧槐愣了片刻,意识到问题出自陆栀目前的状态。他瞥见屏幕中她贴着创口贴的手背,敛了笑意:“好了好了,逗你的,生病别激动。”
陆栀没回答。
她紧抿着唇,眼神飘在镜头以外的地方,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了?”牧槐不解道。
陆栀将手机塞进被子里,动作间飞快地小声解释:“我爸来了。”
牧槐:“?”
两秒后,“咚”的一声传来。
通话结束。
牧槐呆坐桌前,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直至手机自动锁定,黑漆漆的屏幕上倒映出他的满脸不可思议。
她刚刚说什么?
不来了?
她说,她不来了?
抱着一定是自己听错了的想法,牧槐立刻解锁手机,手指轻点屏幕。
眨眼间,又是一声“咚”急急袭来。
“……”
牧槐沉着脸,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点上“已拒绝”三个字,再次发起通话。
然后新的“已拒绝”跳出来。
过程之短,连牧槐那深吸的一口气都还没呼出来。胸腔里像卡着团无形棉花,他把手机往桌面上一丢,人直直往后仰,重重地躺到椅背上。
“切,不接就不接。”
与此同时,脚下用力过猛。
带滚轮的电脑椅带着他猛地向后冲刺,撞上床,磕着腿。
“嘶——”牧槐弯腰捂住痛处,静默片刻,他喃喃:“我的手机没磕坏吧……”
电脑椅滑回桌前,安然无恙的手机被捧在手心好一顿检查。
然后解锁。
然后发出语音通话。
没有咚。
那就勉强等一会儿,他心想,反正我都不小心打过去了。
然而无人接听,一会儿转瞬即逝。
听见姗姗来迟的“咚”声时,牧槐已经忘却了腿痛,差点气笑。
不来就不来!
他捏住手机哐哐打字:「你不能来我就去看你呗,多大点事。」
消息发出,好一阵仍没有回复。
牧槐不耐地撇撇嘴。
算了。
挑她生病难受的间隙开玩笑,算他错呗。
他继续打字:「看在你生病的份上。」
「虽然之前是你答应过要回来找我。」
「反正我时间多,我爸我妈也管不着我。」
「等着吧。」
一次性发出去,他正打算补上句好好休息作为结尾,字才打到一半,聊天框顶部忽然出现了“对方输入中”的字样。
「别来了。」
他很快收到回复,接着还有条语音消息:“先这样吧,反正你别来了……我睡了,你去玩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