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翎倚着门框,慢条斯理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死死钉在白简之身上,像是盯上猎物的孤狼。
他慢悠悠地走进来,傲然地盯着白简之。
白简之站起来,眼色不虞,故意侧身半步,遮住叶南的身影,挡住了厉翎的视线。
两人目光电光火石交错,恨不得生吞活扒了对方。
厉翎哼笑一声,威胁道:“国师大人,既已领了盟约,还是不要误了时辰,需要本太子派人送你出城吗?”
“不劳殿下。”
白简之转身,眼底的幽黯转瞬化作春水般的温柔,他行的是只有至亲才用的稽首大礼:“师兄,就此拜别。”
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眷恋,起身时手指几乎要触到叶南的衣角,却在厉翎的怒视中不甘心地握成拳。
叶南见此,立即回礼。
白简之起身,柔声道:“请一定要珍重。”
叶南颔首:“你也保重。”
“来人,送螣国国师。” 厉翎背过身去。
白简之一挥长袖,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直到白简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里,他才转身,醋意翻涌:“刚才行这么大的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在拜堂呢!”
厉翎心中有气,说出的也是胡话。
可他万万没想到,随口讽刺的话竟然在多年后一语成谶。
叶南轻咳一声,眉见浮起薄怒:“胡说什么呢?”
厉翎转身,嗅了嗅这屋内的味道,不悦地皱眉,语气满是嫌恶:“妖里妖气的,大男人还随身带这么重的香,来人,把这屋子里里外外好好清扫一番。”
下人们不敢耽误,赶快抬了几桶清水进来,麻利地做起了清洁。
叶南看这么大的阵仗,失笑道:“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吗?”
厉翎理所当然地回道;“好不容易送走瘟神,是要拾掇拾掇,免留晦气。”
“刚才你都看见了?”叶南问。
厉翎颔首,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那蛊咒,只需要你答一声,就入套了,虽不知是什么,但定和情蛊有关。”
叶南叹了口气,没再接话,转身往外走。
厉翎立刻紧随其后。
“放心,有我在,他伤不了你。” 厉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加掩饰的笃定,“他最后那副样子,无非是想用师兄弟的情分搏你心软,若不是我及时出面,难不成你还真要去扶他?”
叶南哑然,厉翎怕是在外偷听时喝了一壶醋。
厉翎见叶南沉默,更是置气,索性也不说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落的小亭中,厉翎抢先一步,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叠在石凳上,才让叶南坐下,他自己则坐在干冷的另一只石凳上。
叶南将对方的细心看在眼中,垂眸看着亭外池塘中的两尾如影随形的锦鲤,连摆尾的方向都如此协调一致,让人好生羡慕。
却在这时突然想起妫满子的预言。
“逆风执炬,必灼其掌。” 妫满子当时目光如炬,“可暗夜需要光明,厉翎,生来就要做那举炬人。”
“师父,我叶南愿做他掌上金甲,替他受这焚火!”
妫满子当时望着他的眼神,为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正怔忡间,一粒清甜的樱桃突然被塞进嘴里,叶南转头,正对上厉翎那双眼,里头藏着几分明显的不满。
“人都走远了,还在想。” 厉翎的语气里酸溜溜的,像泡了缸陈醋。
叶南懒得计较,低头一咬,虽然口中微痛,但抵不住满口的甜香,再低头看着一石桌黄黄红红的樱桃,晶莹剔透。
早春时节时令水果的味道不均,难免有个别酸涩的,而他口中这颗,圆润饱满,汁甜可口,一尝便能想到这定是厉翎挑的。
叶南心中又暖又痛,暗潮涌动,百感交集,却不敢抒表,就这么细细品着,用舌尖反复舔|舐,想要私下暗暗珍藏这转眼即逝的美好。
厉翎貌似漫不经心地为挑了第二颗并送到叶南嘴边。
叶南一怔,又将樱桃咬入口中。
厉翎看叶南并没有拒绝自己的好意,心满意足地一笑,随后又板着脸道:“你也不礼尚往来一下?”
叶南低头,在一盘樱桃中挑了颗略微青黄的,递到厉翎面前,“喏,给你。”
你寄我臻宝,我负你糟粕。
厉翎毫不介意,目光紧紧地盯着叶南,缓缓地将樱桃咬了过去,还轻咬了一下叶南的指尖,像是在确认某种独属于自己的印记。
叶南脸颊发烫,赶紧松手,借着一阵凉风将手拢在袖子里,佯装镇定,别过脸去时余光瞥见石桌上的瓷盘。
厉翎得了好处,心满意足,上下打量着叶南,“我让厨子每日给你炖汤,你得认真喝,好好补起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叶南着实喜欢家乡菜,厨子换着法子每日做些新花样,既爽口又入眼,难得这几日他每顿吃得舒畅。
“我没在时会加派看护人手,你切勿出院,”厉翎嘱咐道,“必要时可假称抱恙。”
叶南摇头,正色道:“殿下安心出巡便好,过分保护只能让我觉得自己无能。”
厉翎包容地笑笑,过刚易折,叶南总是太好强,有心加害之人完全可以利用他的傲骨。
之前宴席上厉晋就指使曾肱羞辱叶南,厉翎相信即使他不拦,白简之也不会放过曾肱,但他绝不容白简之在叶南面前讨半分的好。
厉翎暗忖:叶南浑身都是正筋义骨,而趋炎附势的小人恨不得活活将其掰断,若他走后有人想要故意刁难叶南,只怕叶南甘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厉翎故而反问:“小南,龙游浅水,虎落平川,你纵有虎略龙韬,一腹芳华,奈这世势何?”
叶南不讳,他正身处空有兵法战略,却无一兵一卒的可笑境地。
“我未归前,明哲保身,若有人惹你,不必理会,”厉翎眼垂着,轻薄的嘴角挑起来,俊美的下颌在柔和的春光下依然寒冽,“待我归来,定讨之。”
叶南心头一热,面上倒平淡,抿唇半晌,重重地点头。
他伸手替叶南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指不经意擦过对方耳尖。
这边一片和睦,而回螣国的马车内氛围却冷如冰窖。
螣国文化独树一帜,向来不屑于尊崇中原体制,连国师的马车也远远胜于中原诸王的出行配置。
冷风如鬼嚎般拍打着车帐,十匹披挂铁浮屠盔甲的黑马拉着圆帐马车,车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混着马蹄踏碎初春薄冰的脆响,宛如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祭祀乐。
车帐内,那些用兽骨雕刻的浮雕在烛的照耀下,投射出扭曲狰狞的影子,仿佛随时会从墙上挣脱下来。
白简之慵懒地侧卧在虎皮美人榻上,萧庚垂手立于帐侧,“再过两日,我们就将离开震国国界,” 他压低声音,“是否需要扎营等待?”
“不用,”白简之依然阖着眼,平静地说道,“厉翎精着呢,他会一直盯着我们的踪迹,大部队继续班师西行,我需要单独回震国一趟。”
萧庚拱手:“是,大人。”
白简之嗤笑出声,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厉翎啊厉翎,我奉陪到底。”
“大人,如今景国大军在边境集结,王上也盼着您早日回去共襄谋划。”萧庚硬着头皮开口,车外的风突然变得急促,吹得车幔作响。
白简之睁眼慢慢翻身坐了起来,轻蔑道:“景王他不敢动。”
“景王不知我国兵力,不会贸然行动,就怕哪个不知好歹的撺掇,”萧庚忧虑道,“大人您不在,军心不齐,难保不出岔子。”
“最大的岔子会是什么呢?”白简之低声问。
萧庚欲言又止,却始终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螣王的安危,在白简之眼中,或许还不如脚下踩死的蝼蚁。
“问你话呢,”白简之瞥着萧庚,“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不妨大胆一些。”
萧庚点头,但仍然保持沉默。
从白简之挑弟子时他便知道,白简之对他的宠爱最甚。
原因无他,仅仅因为一次波谲云诡的螣国内讧中,众人皆为墙头草,整个朝堂呈一边倒的状态,那个时候,年仅十五的萧庚才入朝堂,秉承良心没有曲意逢迎,然而结果却站在了他的对面。
锒铛入狱后,白简之去牢中探望他,问,“你后悔吗?”
萧庚摇头:“我可以保持沉默,但不能说假话。”
一年后,白简之发动政变,上台后力排众议,让萧庚重新回到了国师弟子序班。
“你和他的性子有几分相似。”这是白简之对萧庚的评价。
白简之还说过,“可你过于谨慎。”
萧庚何尝不知,也许是在自己身上,国师大人看到了叶南的一丝影子,才如此优待他。
就算现在他不回话,白简之也能容任,可也仅限于此了。
这次去震国,萧庚也就远远地看了叶南几眼。
当他看到一向阴狠的白简之对待叶南时的一厢情愿,禁不住在心中唏嘘,叶南对白简之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起于同门,止于异道而已。
“我一定要带他回去,” 白简之突然喃喃自语,声音轻柔得仿佛在诉说最虔诚的誓言,“不惜代价。”
他重新躺回榻上,在跳动的烛光中,他的身影与墙上的兽骨浮雕渐渐重叠,宛如从地狱爬出的魔神。
本章有化用:逆风执炬,强行之,终有烧手之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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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