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被人推开时,川谷雨刚好输完第三瓶液。
换药的小护工笑眯眯地冲着谢邵打了声招呼,推着输液车走了出去。
“又遇见了医神川主任,今天一定又是美好的一天!”
谢邵穿着一身黑色T恤,踩着“天”的尾音,抱着终端机笑眯眯地走到了川谷雨的跟前。
“早上好啊,川主任。”
“……”
无事献殷勤,非什么即什么。
“前天晚上我替您查房,昨天呢又替您出诊,所以今天理应你替我上课才对。”
“……”
“放心,我们上课不需要开摄像头,也不用发言。课程会自动录屏,作业也不用你写。”
谢邵一边说,一边支起了桌板。
“你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帮我不定时的签个到就行,这是不是比出诊查房容易多了?”
“……那你呢?”川谷雨问。
“你猜?”
谢邵扬着下巴,还贴心地帮川谷雨调整好了终端机的角度,转身离去。
“谢邵……”
“闭嘴。”
谢邵回过身,立刻冷了脸,“难得我今早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心情正好,你要是再敢教育我,我就用你的身体去果奔!”
川谷雨:“……”
川谷雨:“你衣服穿反了。”
谢邵:“……”
因为今天休息,谢邵不用穿蓝大褂,便从川谷雨的衣柜中千挑万选了一件黑色T恤。
大红色的“Find You”本应印在后背,此时却明晃晃地贴在了前胸上。
谢邵扯了下领子,不知是气得狠了还是怎的,耳根泛起一层薄薄的血色。
梗着脖子道:“你、你这个老男人懂什么!这叫时尚!”
二十九岁的川·老男人·谷雨看着慌乱逃走的背影,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气质这种东西真是神奇。
谢邵每日用他那副身体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令他恍惚觉得,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年少张扬,对待所有的事物全凭本心。
从入行那天起,他凭借着过人的天赋,被赋予“天才医师”的名号,自那以后他也的确运用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一骑绝尘。
然而却在即将登顶之时一脚踏空……
川谷雨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咳嗽的同时把心底泛起的情绪也压了下去。
这时,病房门又被人推开。
去而复返的谢邵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胸前“Find You”大红色字母已不翼而飞。
“方才忘了提醒你。虽然你们常说‘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但是你也得悠着点,别真把我的身体学死了。”
说完,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
这孩子会不会好好说话。
趁着课程还没开始,川谷雨掏出了终端机,用那根唯一还算灵活的手指敲击着屏幕。
这些时日“被迫”与谢邵相处的多了,他发现这孩子似乎对一些特定的人或事物带有莫名的攻击性,又对某一类人或事物毫无原则的包容。
这或许是在长久的病痛折磨下,对事物的认知产生了偏差。
而身为主治医师的自己竟然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
是他的失责。
川谷雨反思道。
其实他曾经有尝试着跟谢邵进一步沟通,但谢邵这孩子自他接手以来就不大爱说话。
每次查房时,只会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只有当他在电子病历本上敲定了治疗方案时,才会有所反应。
当然。
所谓的反应就是反抗,犹如一只被困的小兽。
不过每次都会有护工提前按住他,所以他的反抗也就只有咒骂。
“川谷雨,你这只小狗!猪!八条腿的猪!两条腿的狗!没毛狗!”
“……”
这孩子似乎还不大会骂人。
大概是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医疗所中,接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
这些咒骂的话,大概就是他能想到最肮脏的话语。
川谷雨费了半天工夫,终于编辑好了内容,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接收方是——一级心理医师,汤臣。
发完了消息,川谷雨便开始点着签到页面。
这一点就是一上午。
趁着下课的工夫,川谷雨忍痛活动了一下因签到次数点的过多而有些僵硬的手指。身上和头发虽然每日都有护工定时清洁,但是依旧很不舒坦。
总之这些细枝末节的痛楚是仪器上的数据无法呈现,却又每时每刻都无法忽视的折磨,使人莫名的烦躁。
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进来了一名中年女子。
根据骨骼来看这人不超过四十多岁,但面容看上去却好像几近五十。脸上化着厚重的妆容,大红色的紧身连衣裙裹着过于瘦削的身体,有些一言难尽。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川谷雨几乎很容易就推测出,这人年轻时应该很美。
女人进来后淡淡扫了一眼病床上的川谷雨,而后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轻车熟路地打开了病房里的新风系统。
“呦,学习呢?”
她靠到了窗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川谷雨对眼前这个女人并不陌生,如果没记错,这个人就是谢邵的母亲。
谢邵的长像随了他的母亲,所以即便她很少出现在医疗所中,川谷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
而川谷雨之所以对这人印象深刻,还因为每次与她沟通谢邵的病情时,无论说什么,她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
“你是首席医师,你说了算,只要他能活就行。”
病房中的新风系统很好,但也架不住女人一根接着一根的抽。
在女人点燃第三根烟时,川谷雨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病房里不能吸烟。”
女人地弹了下烟灰,吐出一口烟雾:“没事,你那主治医师又不在。”
川谷雨:“……”
说话间,有一缕烟雾还是逃过了换气系统,钻入了川谷雨的鼻腔。
残破不堪的肺部登时开始叫嚣,惹得川谷雨又咳了个撕心裂肺,直至干呕。
女人淡淡地瞥了一眼川谷雨,轻啧了一声,最终还是掐掉了烟。
“我记得你是前天做手术?怎么样?手术完命能保住了吧?”女人问。
“……”
这人竟然不知道手术取消这回事。
“怎么?你那首席主治医师怎么说?”女人追问道。
川谷雨自己抓过氧气面罩吸了两口,才气若游丝地说:“手术……取消了……改为保守治疗。”
“是你那位首席主治医师决定的?”
“……嗯。”
女人点了下头。
“行,那你就好好听人家的。疼不疼什么的没关系,有几个人生病不疼的?重点是得活着。只有你活着,你那死爹才能想起来咱娘儿俩,才能给咱打钱,知不知道?”
“你那死爹有的是钱。你呢,好歹身体里还流着他老谢家的血,怎么的也得熬过你那死爹,让他死在你前头,这样你也能分到一半的家产,我也就算没白拼死拼活地把你生下来。”
川谷雨满耳朵被“死爹”充斥着,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终于知道谢邵那点不大正常的认知是哪来的了。
有这样一位母亲,又没有人引导,认知能正常才怪。
“我要上课了。”
川谷雨戴上耳机,不打算再和这位多做交流。
生怕再听一会儿她的“死爹”论,把自己认知也给弄扭曲了。
女人对着镜子补了个口红,说:“行,你上吧,我走了。”
而后又想起什么了,回过了身说:“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你那死爹昨天又给你打了一笔医疗费。还是老样子,五成的钱留给你,足够你的医药费和零花了,剩下的五成我提走了。”
说完,踩着高跟鞋离去。
*
傍晚时分,终端机里的课程终于全部结束。
谢邵也是这个时候,踩着舒缓的下课乐曲,推开了病房的大门。
“你……”
川谷雨看着进来人的装扮,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此时谢邵的头上戴着一对发光的兔耳朵,左手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水粉毛绒兔,右手拿着吃了一半的棉花糖。
“你就这样走进来的?”
川谷雨眼睁睁地看着谢邵,用着自己的身体,做着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的行为。
谢邵舔了一口棉花糖,“不是走进来还能是爬进来的?”
川谷雨:“……”
谢邵的心情似乎很好,把手上的毛绒兔递了过来。
“喏,这可是我今天在游乐园里射击赢的一等奖,送给你女儿。”
谢邵原本想着,等离职都办妥以后就远走高飞。但是他毕竟占用着川谷雨的身子,却也无法再对他的妻女负责。如今趁着他和川谷雨尚有交集,尽量做一些事情弥补。
哪知病床上的川谷雨闻言怔愣一瞬:“……女儿?”
“对啊。”
川谷雨茫然的反应把谢邵也给弄茫然了,一不小心把整个棉花糖都叼了下来,糊了一嘴。
病床上的人闭了下眼,突然笑出了声。
“我没有结婚……又哪来的女儿?”
“???”
“那、那你的办公室里怎么有那么多粉色的毛绒玩具??”
谢邵瞪着眼睛,一脸不信地看着川谷雨。
少顷,忽然想到一则传闻。
据说有些医师会有一些独特的癖好,比如收藏各式各样的人体器官之类的。
难不成眼前这位专门喜欢收藏粉色的毛绒玩具?还是别人玩过的?
想到此处,谢邵的眼神从不解逐渐变成了鄙夷。
啧啧啧。
果然冷血的人连癖好都这么变|态。
川谷雨看着谢邵顶着自己的脸,表情十分精彩,下巴上还粘着一撮棉花糖。
终是忍不住失笑着解释道:“那些……都是之前的病人送给我的。”
“……”
眼看着没话可说的谢邵脸色越憋越红,川谷雨忽然问道:“游乐园……好玩吗?”
谢邵肉眼可见地怔了一瞬,而后立马又变成一只炸了刺的河豚。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游乐园?”
“你刚刚自己说的……在游乐园里……射击。”
“……”
“好玩吗?”
“要你管!”
“好不好玩?”
“……还行。”
“你觉得……哪个项目最好玩?”
“我凭什么告诉你!哦,川主任不会长这么大连游乐园都没去过吧?”
“那你说说。”
“……当然是过山车啊!我跟你说,从那——么高的地方,‘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川谷雨看着声色并茂手舞足蹈的谢邵,忽然觉得,这才是19岁的他该有的样子。
他垂下眼,看到终端机中方才汤臣发过来的消息。
——具体情况还得见了面,做一些测试才能下定论。不过根据你的描述,他的状况应该在可控范围内。你这几日可以跟他身边的人沟通一下,试着引导他说出内心真正想表达的东西。等你有空,我再过去了解一下情况。
川谷雨动了下手指,回复了一句。
——我有空,你随时都可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