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人焦急地递上纸,我勉强用它们止住了抽噎,看过去发现还是那位学生。
是他在看护我。
我的眼睛虚焦了片刻,这期间扫过他从头到脚。略显凌乱的短发,质感看上去干燥稍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嵌在镜片后面,时不时敛起,睫毛覆盖住内双和单薄的眼皮所能睁开的剩下部分。脸颊有些能被仔细看发现的痘印痘坑,嘴唇发白起皮,穿着格子纹衬衣和黑色长裤,手局促地在身前扭动,运动鞋,鞋跟很高。
我“啊”了声,想起来:“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你垫付了钱吧?是多少,我现在转给你。”
他点点头,又摇头,紧张地说:“花的不多,不用你付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心情郁结。我本来想试着联系你的紧急联系人,啊,我不是故意看你手机的,毕竟情况紧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连连摆手,为了洗脱自己图谋不轨的嫌疑。他的衣摆早就被他拽得皱皱巴巴,松松散散地自然垂落着。
他话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张着嘴巴,却没吐出一个字。
有点奇怪。
我看见他眼神恍惚了下,语气从那种缥缈的虚感变成先前的黏腻:“都是什么朋友呀,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生活中还是近在咫尺的人更能为你提供帮助吧?那些在遥远的地方、连电话都接不了的人一点用处也没有。
“幸好有我在你的旁边。”他靠近我,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脸,“那会儿不会有孩子过去,医生也不会立刻出门。要是你就在那里晕倒了的话,一定是隔很久才能有人帮你的……”
我按住他的手,止住他要说的内容,颇为情真意切道:“谢谢你。
“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真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我眨眨眼,对上他的眼睛,尽可能温柔地朝他笑。
我的确是真心的,是他和辅导员让我意识到了我还应该有“厌恶”的情感。
虽然只出现一瞬间,虽然很快就被喜爱淹没,至少提醒了我。
他一愣,没料到我会这样说。他磕磕绊绊地“嗯””啊”几句,又支支吾吾地说“医生说你没受伤”“需要静养”“现在就可以离开”,话还意犹未尽,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于是匆匆跑去外面接电话。
回来他就和我说自己得先走了。我感谢了他的帮助,目送他离去。他在我的注视下红了脸,红的程度让我以为又看见了昏迷前红红白白的一片。
并不是。我又眨了眨眼,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学长编辑了句消息。又还要照顾化,不能抽出时间来看我。顾行涟和我的关系还没到来看望我的地步,唯一能勉强请求他帮助我的只有学长。
对方回得很快,为了表达自己的焦急,特意发了语音。我点击转文字。
“怎么去医院了,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身体还好吗,哪里不舒服,医生说了什么?”
我敲字:谢谢你的关心,没有大碍,医生说需要静养。
学长来得很快,快到我还没有百无聊赖地在病床上晃两次腿。我提前给他发了病房号,这是间单人病房,找着还算方便。
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时,我刚好目光正看向那里。
紫色的眼睛在过远的距离下像黑色。他脸上有疾走后的红晕,淡淡的,并不清晰。
我朝他笑:“谢谢你来啊,泽维尔。”
他牵住我的手,认真地不厌其烦地询问我各种问题,关心我各种状况。
我一一回答,轻抚他的手背。他坐在我旁边,眼睛看着我,十分柔和。
他替我忙前忙后,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小心走路。
我解释自己还没有脆弱到这种程度,医生也只是说我情志不好。他又用那双眼睛看着我,很是无奈。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也开车送我回家,我告诉他地址,他表情没有变动,车屁股朝着太阳向城市的深处驶去。
我坐在后座,因为他说方便我休息。我有点晕车,在后面做出干呕的样子,以此来缓解难受。
他关切地询问我怎么回事,手比我的嘴更快地按下后车窗。外面的风卷进来,把我的头发吹得糊住眼睛。我慢慢把它们从脸上剥离,一些碎发还不舍得离开,他在前面打开了音乐,乐声被压到最低,听着隐隐约约。
他把车停在路口,拉开后车门请我下车。我应该不是腿受伤了也不是刚做完手术,却还是把手交给了他。
实际上,这就是一场考验,他会推开自己手上的工作立刻选择我,哪怕我所遇到的问题微乎其微。
我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哪怕是最下流的地方也有门卫,这片居民区不欢迎不居住在这里的人,哪怕有人担保。
所以我们将要分别。
他拥抱住我,眉眼里满是担忧和悲伤。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触碰,对此无动于衷。成年男性的身体很健康,常年在实验室和野外工作又让他充满力量。我注视他一张一合的嘴唇,那里总在吐出我逐渐听不清的话语。
他离开了,我站在路口。我有些不太习惯地拍掉肩膀上的灰,四周开始变得热闹。门卫想询问我,但我无话可说,我像在回味着那片刻温暖,又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们的感情即将迎来升华。
我回过神,手指正悬停在泽维尔的对话框。
内容全部编辑好,我静静看了眼,沉默了会儿。
我把它删掉。
病房的窗户外此刻正夕阳西下。黄昏的光洒落,提醒人们世界正在走向黑夜。迷途的飞鸟振翅的声音很容易惊人一跳,因此视线全都聚集它。
它飞得很高,也飞了很远,几根折断的羽翼畏畏缩缩地躲在羽毛里面。
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指尖扶住病房的窗户。如血的夕阳在雪山更远外注视着这座城市,我看见那些奇怪的东西又在涌动,它们挣扎,尖叫,柔软的和尖利的躯体互相阻挡和刺穿,尘埃全都被它们惊醒。
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里,在曲折泥泞的小道里,它们轻柔如同春天的晚风,严厉仿佛冰锥棱刺。
它们从人类生活的各个地方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