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德里斯,躲猫猫好玩吗。”
太宰治望向德里斯,眼底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夏季的阳光灿烂刺眼,知了聒噪地在树上叫唤不止。在这个与过去七年没什么区别的夏季,德里斯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某种无言的平衡。
他在德里斯身上看到了一丝称作为“希望”的东西:她能救他,她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够带他脱离痛苦的变数。
太宰治心中有一道充满黑暗的深渊,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将他吞噬,无法排解,无法逃离。
为什么痛苦?怎样消除或者摆脱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可以肯定,德里斯知道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可她总是一种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姿态,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不会留下,不许诺陪伴,不愿伸手紧紧拽住那个即将坠落的自己。
太宰治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迷茫又难过,无可避免地感到委屈。
德里斯不是那些毫不在意孩童想法的大人,她对任何一个阶层、任何一段年龄的人予以平等的尊重,充满关怀、包容、理解和爱;德里斯也不似那些愚蠢无知、会为争夺一个玩具而大打出手、以大人们宠爱关注为自己全世界的同龄孩童。她聪慧沉着,理智而清醒,知晓人情世故,不受任何改变误导,纯粹且坚定。
德里斯和太宰治周遭所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很像他,也不像他。
德里斯总会用平等的目光看待太宰治,因此能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看见他的痛苦。她能看见,也有能力理解他所认知的那个与常人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们可以成为彼此唯一的朋友,成为知己,而不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硬生生阻挡分割成两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
在他静心阅读的时候,德里斯分明可以坐下来,坐到太宰治的身旁加入他的阅读。
但是为什么呢?
德里斯选择擦拭那面奇怪的镜子,宁愿抱着那把沉重无比的长刀久站一旁。
太宰治能够感觉到德里斯毫不作假的怜惜与心痛,她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他,陪伴他。
也是全然理智地躲避他,推开他。
这样的退缩躲闪很好玩吗?
凭什么上天将希望带来他的身边,又狠狠把他推入绝望之中?
稚嫩、柔软、天使般的孩子紧紧抓住德里斯的衣角,他的双眼盛满了无尽的绝望,用一种破碎的、带着委屈的哭腔提出自己的质问。
“你在害怕什么啊?”
我恳求你,德里斯,不要躲避,请解答我的疑惑吧。
德里斯,救救我。
不要像他们那样对我生出莫明其妙的恐惧。
“我怕的并不是你,太宰治。”
色彩艳丽的异瞳对上呈黑色的双眼。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悲伤和愧疚,还有那刻进灵魂的、绝不动摇的坚定。
太宰治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在德里斯这里得到什么承诺或答案。她向着目标坚定不移地前进,因为他注定无法参与同行,所以绝无法令她做出任何让步。
“……我知道了。”
他惨淡一笑。
脆弱的笑容足以击穿德里斯的心脏,在上留下一块黑漆腐浊的孔洞。
·
德里斯。
真是残忍呢。
【在那之后,一如往常】
【可是真的,从未发生?——在那之后】
——
人们常能看见两个结伴而行的小小身影。
男孩坐在矮桌前,女孩便抱着长刀站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同吃饭、读书、写字、绘画。
温柔的晨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图案。德里斯双手用力,试图拔出插入土墙足有半米之深的长刀——她每日清晨都会专门拿出一段时间锻炼身体,但现在的她身量过小,沉重的武器甚至要比她高出许多,挥刀带来的惯性过大无法很好地控制力量时,偶尔会有脱手飞出的意外情况。
太宰治盘腿坐在长廊,托着下巴懒懒地看着。
女孩黑亮的长发在阳光下甩出一道弧度。同样是深发白肤,德里斯的刘海汗湿贴在额前,面色健康红润,明晰的红蓝异色双眼色彩鲜活明亮;反观太宰治,面色苍白、身形消瘦,黑漆空洞的双眸令他像是退了色的油画,灰白单调。
治疗抑郁的方法之一就是不要让大脑有精力想太多,运动是个好主意。德里斯看不下太宰治蔫巴巴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于是每日锻炼结束后,她都会拉着太宰治一起绕着整个庭院转上几圈。
也许是散步能够缓解心情,也许是少量的运动增强了太宰治的体质,一段时间过后,太宰治的面色稍有好转。
某天太宰治搬来梯子爬到后院围墙上方,指着围墙外不远处的一个微显人形的土坑:“真想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形成这么大的坑。捡到你的仆人说,你身上完全没有任何损伤。”
德里斯抽了抽嘴角。按她变小之前的强健体质,别说高空坠落,就算被千斤重的石块砸上几下恐怕都不会留有什么伤痕。她翻上墙头,看了看自己从时空裂缝掉落砸出来的土坑,根据自己成年以后的身高进行判断,这个坑长至少在1.8米以上。
……没错,她,德里斯,来自异世界热爱和平的人鬼混血美少女,身长高达一八五。
虽说在异世界里有很多平均体型颇为庞大的智慧种族,但放到人族中,她确实是有些过分高挑的女孩了。
真是要命的设定!别看她动不动就暴力(划),咳,干脆利落的解决冲突,但她内心一直是个柔软善良的女孩(误),儿时的理想就是长成一个可爱漂亮的淑女!
(事实上除了身高问题,她确实成为了一位气质氢和、性格核善的漂亮女孩)
咳,回归正题。
每日散步结束,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藏书室整理仆人们送来的新书。
“呀?又是类似的题材,”德里斯拿起其中一本,随意翻阅两页,“我记得太宰治早就学习到其中的内容了,再拿出时间和精力观看几乎一摸一样的东西,是不是有点浪费时间?”
“那就辛苦德里斯帮忙分类挑选一下啦。”太宰治费力地从书堆里面探出头来,似乎在有目的地寻找什么。
“啊,找到了!”他抱起那本由黑色皮革作为封面的厚重书籍,烫金字体印在正中,令它看上去十分精致贵重。
“这是上个周你让他们从其它国家买来的那本吗?它看上去很高级的样子。”德里斯凑上前来,发现这本书的标题是用一种叫做英文的文字拼写而成的。
“……心……学问……?天,里面的内容也是全英文!?”她只能辨认其中三两个零星的单词。
跟太宰治学习片假名单词的时候,德里斯顺便学习过一点这个世界的英文,但也只是寥寥几个简单的词汇和日常用语,专业性的东西她几乎接触不到,何况平时也用不上它们。
以及……如果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她刚刚降落这个世界,太宰治对英语并不是十分熟练。
这堪称变态的学习能力。
太宰治大方地翻开目录,扭头邀请她:“是讲解心理的书籍,国外对于这方面的研究遥遥领先。要一起来看吗,德里斯?”
“我对这些不太有兴趣,”德里斯半开玩笑道,“或许文学小说什么的更合我胃口。”
那时的德里斯对尚且稚嫩懵懂的太宰治并没有那么防备,她的注意力落在筛选书籍的想法上,因此没能注意到他嘴角那抹算计得逞的了然笑容。
多年以后德里斯偶尔回想,如果那时她及时发现了太宰治的异样、阻止他学习这些和他天赋及其相称的可怕能力,也许能够避免许多悲剧的发生吧。
——
【他在书中写道:男孩与父亲发生口角,父亲一如往常带着迁怒对他进行责备,辱骂最激烈时,他大吼着随口骂道‘你去死吧!’,男孩立刻应声说‘好的,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随后他跑出家门,穿过马路,来到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作者后来回忆说,写下男孩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在那一刻,自己在笔下的故事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令他瞬间脱离这世间带来的所有压力与痛苦,就像……】①
“啪。”德里斯合上这本文人自叙集。
该死,这帮家伙买书的时候都不会过目一下吗?哪怕根本不认为七岁大的孩子能够读懂这些,也不应该把这种完全不合适的书籍,放进一个呈现出明显自毁倾向,且正在成长当中、人格尚未塑造完全的孩子的藏书室里才对啊!
还好自己用心筛查了一遍,不然后果可想而知,本就已经有些古怪阴郁的太宰治,最后极有可能走上一条通往死胡同的弯路。
太宰治这孩子,根本没有人对他进行正向的人格教育。他胜在什么书都能看懂,也误在什么书都去翻阅。德里斯为此感到一阵后怕,却又因自身限制而无能为力。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想起悄悄埋葬乌鸦的那个中午,再看着手里这本足以引导太宰治打开通向死亡世界大门的书籍。德里斯毫不犹豫,将它塞进了藏书室无人问津的角落。
“将乌鸦放在枝头的那天不就做下决定了吗,德里斯。”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开始,不要因为恐惧退缩。”那不是你,德里斯。无论这对你来讲是多么不忍的决定,你绝不能动摇自己。
·
白昼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越缩越短。
夏末,知了乐队的集体合唱成员渐少。太宰治躺在通风的书廊前乘凉,德里斯则在一堆尚未被人翻阅的书籍中埋头苦读。
来到此地的第一个秋季,德里斯总算是见到了平日里只能通过仆人口中得知存在的“家主”——太宰治那位八百年见不到一次、出现概率少到离谱的父亲。
首次见面于一年两次的家族晚宴。
作为太宰治的随从,也是他现今为止唯一的玩伴,太宰治理所应当地带着德里斯前往了祖宅。
“太宰。”
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紧皱眉头:“这里是家宴,不是你任性的地方。”
从入座到现在,这个男人只对自己的小儿子说过这一句话。他用晦涩不明的目光审视德里斯,但也只此一眼,比他将目光放置在太宰治身上的时间还要短暂。
餐厅装潢传统而考究,矮桌上摆放着种类丰富、量少而精的日式料理。
男女老少围成一圈,盘腿跪坐,堂亲表戚面上都挂着亲昵不失得体的微笑。无法完美掩盖自己真实情绪的孩子们,也用尽全力露出一张又一张僵硬的笑脸。
“出去等我吧。”太宰治沉默一瞬,对站在他身后的德里斯说。
德里斯依言离开。
席间有人小声嗤笑,有人粉饰太平,呈现一副家人和睦、兄友弟恭样子来。在这盛宴表象之下,主次分明的座席将这对父子隔得很远很远。
碗筷叮当的轻敲声,暗黄的灯光。
在一个符合礼节的时间,太宰治早早唤来德里斯一同离席。有人告别也有人挽留,声音穿过泡沫般的空间,为或严肃或嬉笑的面孔掩上层层看不真切的薄雾。荒谬的,怪诞的,都在这棺材一样的祖宅里各自扭曲着。
没人在意他为何而告辞,也没人留意他是否真正离开,更没人去注意他桌位上几乎未动一口的饭菜。
“这是家,这是我的家人,我出生至今接触最真的世界。”太宰治说。
如若可以,他永远也不想踏足这个地方,他宁愿拘束在囚笼禁锢的小院,因为亲人的冷漠、人性的丑恶,往往比孤独更加可怕。
他厌恶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属于其中一员。带着同样虚假的面具,遮掩那颗腐烂不堪的心。
好痛苦,好难受,无法大口呼吸。
他该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
他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果看不到听不到就好了,如果他不能理解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如此敏感,如果他的灵魂洁白无暇,如果从未开始,如果不曾存在……
……如果、如果。
这个世界是否能够透出一丝纯净的光亮?
德里斯扭头,看看这个名叫太宰治的、天使一样聪慧又美丽的孩子。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回到属于太宰治的庭院,仆人们熄灭蜡烛,关掉电灯。
德里斯敲响太宰治的窗户。
“太宰治?太宰治!”
“我知道这个时候你通常都没有睡意,”太宰治翻出窗户,“但你叫我一起做什么?”
德里斯拽着太宰治跑到后院围墙旁边,她先把长刀丢到对面,再像平日里抱刀一样把太宰治横抱起来。
“小声点别出声。”
“什么?”
“做好准备,三,二,一——”
“你要做什……哎等等,德里——呃啊!”
完美的抛物线,失重再坠落,太宰治沉浸式体验一把横空飞跃。
“这是你那把宝贝长刀才有的待遇吗咳咳咳……”太宰治呸出一嘴泥土,德里斯动作利落地翻越落地,走到他身旁将他拽起。
四处张望,地面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形大坑。两人翻到了围墙另一边,德里斯曾经降落的地方。
“帮我捡些柴火。”
太宰治挑选地面上干枯的树枝:“要做什么啊?”
德里斯瞥他一眼:“既然有猜到就不要做出这种‘你这负心汉有秘密隐瞒我’的眼神,很容易挨揍的喂。”
太宰治遗憾地收回了目光,把捡来的树枝丢进坑里,接过德里斯递来的火柴点燃柴堆。
德里斯自灌木丛中掏出一袋子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红薯。
“把它们埋在火堆下焖烤,这样既能保证里面熟透,还能让烤红薯的香甜不散。”
火堆噼啪响了一会儿,德里斯捡起地上的树枝将烤红薯翻出来。太宰治耸了耸鼻子:“好香。”
温暖的火光好似能驱散这世间一切的黑暗寒冷。
“快来,烤红薯趁热吃才最好吃……嘿,不要发呆。”
太宰治抱膝坐在地上,忧郁的双眼火光映照,目光透着认真:“我在思考。思考我的父亲、我的兄弟、还有我那记不清长相的母亲……所谓‘家人’是根据血缘判断的吧。”没等德里斯回应,他率先否定自己的观点:“肤浅的定义。”
“什么?”
“算了,这种问题探究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他抬手抓起一块烤红薯用力掰开,甜滋滋的味道瞬间从金黄色柔软的内部爆发而出,热气腾腾扑面盖来。没等太宰治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德里斯一把夺过他指尖掰成两半的烤红薯,拿出干净的手帕托住它们。
太宰治这才无意识地揉了揉烫红的指尖。
“德里斯,你要是我的至亲那该多好啊,”他弯了弯眼睛,像是随口一句感叹,“我总感觉,你和我,甚至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丝联系。”
他无时无刻不在恐惧,恐惧德里斯是他精神错乱幻想出来的存在,恐惧某日早晨醒来,世界会抹掉德里斯的一切。
那样就又剩他一个人了,一个人面对这个荒谬黑暗的世界,一点一点被它挤压扭曲。
好可怕。
“不要吃得太饱,睡觉会感到不舒服。我去铲点土,把火熄灭。”德里斯没有接话,自顾自把长刀横过来充当推土机,把土堆盖进坑中。
火堆彻底熄灭。黑暗再次充斥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厚重又沉寂。
或许是突然消失的热量带来的反差令人一时间无法适应,太宰治打了一个寒颤。
“好冷啊。”他说。
·
次年夏,一男一女在仆从的带领下来到庭院。
男人没有分给两位孩子一点目光,向身边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幼子,太宰治。”
太宰治疑惑地歪了歪头:“父亲?”
男人这才垂眼俯视他的幺子,不耐烦道:“她将是你的新母亲。”
“劳烦父亲通知。”
“我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知道你需要一位母亲。”
德里斯看向女人微隆的小腹,而太宰治则用那双阴沉无光的双眼一一看过二人,语气毫无波澜地回应:“您看起来并不像是想要询问我是否需要一个继母。”
女人警惕地,用一种刻薄且满是嫌恶的眼神盯着太宰治,随后她扶着肚子,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像是要远离什么肮脏的东西。
太宰治的父亲面色不算好,警告地伸手虚指他的鼻尖,不愿多说的态度带着女人一同离开。
“真期待我即将新生的弟弟妹妹啊……虽然他们的母亲并不喜爱我的存在。”太宰治笑道。
他不开心,但也不悲伤,因此德里斯只能继续沉默,看着他若无其事翻阅膝上那本黑皮烫金字体的厚重书本。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当鲜花灰暗无色、长廊破败扭曲,身处花园中长廊下垂头读书的男孩,究竟怎样看待这个世界?
——
周围的佣人越来越少。
一开始仅仅只有太宰治一个院子出现这种情况,有人猜测太宰治这个本就不受家里宠爱的小少爷,受到了来自主院那边的针对打压。
然而不过几个月,老宅的电灯烛火也没有之前亮的那么多了。
太宰治告诉德里斯,这代表着最近经济不景气。要么是整个社会上的,比如经济危机;要么是家里生意亏本巨大,有个比较贴切的名词叫做濒临破产。
德里斯觉得按照太宰治的家族底蕴,要想短短几月走到破产这一地步,除非家主内部财掌出了重大纰漏。
不管怎样,少几个仆从和照明工具对太宰治和德里斯暂时没什么太大影响,唯一增加的工作也只是他们需要自己动手打扫院子里的落叶罢了。
直到正式入冬。
某个清晨,太宰治的父亲冲进院落。醉醺醺的男人抬脚踹碎了摆在门前的盆栽,将自己的满腔愤怒一股脑地投向太宰治和德里斯两个孩子身上。
他的咒骂和质问自然没有得到太宰治的任何回应,暴力的拳脚又被德里斯及时躲开。她看准男人因酗酒而不稳的底盘用力一扫,趁着对方倒栽的空隙,拉着太宰治躲进屋内。
最终,吃了一瘪的男人决定转身离开。不过抛弃这个被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无可救药的孩子并不能得到足够的发泄,所以他坐上汽车,吩咐司机开到某处近来他时常沉迷流连的赌场妓院去了。
当然,那都不是德里斯和太宰治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德里斯率先从藏身之处爬出,转身扶起太宰治:“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太宰治沉默地摇头。
确认太宰治并无大碍,德里斯不满地抱怨:“他没事儿吧?!”
“那个女人没有生下他的孩子,”太宰治对德里斯说,“她流产了。”
德里斯心中一紧:“你知道流产意味着什么吗?”
“那个家伙不喜欢这里,不愿意来到人间。”
德里斯愣了愣,半晌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肚子里那个胎儿。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想笑,却又觉得难过。
太宰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敏感察觉人心恶意,但因天生缺少许多常人拥有的感受,他对于这方面的认知出人意料地匮乏。
他不明何为生,也不懂何为死。
“所有人都认为我看不惯那个素未谋面的胎儿,包括我的父亲。真搞不懂,他们明明应该赞叹它的聪明伶俐,换做是我——就像父亲说我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愿意跑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无时无刻渴求寻找脱离痛苦的方法,可惜不能退回到母亲腹中消除自身的存在。”
他像是讲述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关的故事,捡起掉落在地的书本拍去灰尘,圆润的指尖轻轻翻过书页。
“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抱有什么期望,父亲还是喜欢多此一举跑来表示一番对我的失望;明明已经打算把我直接抛弃在这里节省他玩乐需要的开支,他还是乐得表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捏造我们从未有过的亲情。”
真无聊啊……厌恶和倦意大过了太宰治眼中原有的忧郁。
这个糟透了的世界。
·
面对这样的太宰治,德里斯无从下手。
因为他并不需要那些空虚的安慰和怜悯。
“不要愧疚,德里斯,多陪陪我吧。”太宰治对她说。
【日积月累的纠结令我感到窒息】
【或许我生病了,还是最难治疗的心病——精神烙印】
——
摆在我面前的有三个选项:
一、告知他结束痛苦最快速、最有效的那个方式;
二、保持缄默;
三、许下诺言,承担起陪伴与教导的责任。
已知选项一和选项三,均属于主观影响他人命运的做法。
首先排除方案一,怂恿一个孩子用死亡达成解脱这种违背道德的选项,绝不列入考虑范围。
那么选择方案二,任由事态发展,冷眼旁观太宰治走向必然的自毁?
我不忍心。
半年时间养株植物都能生出感情,何况是人。
如果我从未与他相处,如果我没有对他产生怜惜,如果我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悲凄与哀嚎,如果我不曾收到他的求救和依赖……那么我一定毫不犹豫。
哪怕我本人无论何种情况,都并不赞同以死亡的方式逃避问题,但我不会人为干扰他认知死亡的权力。往好处想,至少这样他便无需在尘世之中受苦受难、歇斯底里,承受着悲伤、恐惧、扭曲、绝望,无休无止地延长痛苦。
可是没有如果。
太宰治并非我人生中毫不相关的过客。
我受到了他的帮助,便不能毫无作为地任由他走向毁灭。
……但我又不能选择方案三。
如果我了无牵挂,如果我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如果我只是一个侍在太宰治身旁的聪慧玩伴,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进入他的世界,拉住他、拽紧他、陪伴他、教导他。
哪怕我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坚定的信念,或许会被他反拽落入深渊,我也愿拼尽全力,在他彻彻底底走向自我毁灭之前赌上全部,向他施以援手分担痛苦,直到获得救赎或是一同粉身碎骨。
可是没有如果。
来自异世界的我有放不下的责任,有属于我自己的、“德里斯”的人生。
太宰治在未来或许会有属于他的机遇,而我的友人只有我。
她在这世界未知的角落等我一起回家。
……
我想我陷入了死循环。
我做不到……我想回家,所以我绝对不会对太宰治许下任何承诺;我想回家,所以太宰治可以有很多了解死亡的途径,但绝不是从我口中;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太宰治走向死亡,于是我偷偷埋葬了他的乌鸦,模糊了这场生命和死亡的含义,并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掐断了所有可能接触的苗头。
我想哪怕只是拖延时间,等等,再等等,坚持一下,说不定会有一个可以救他的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我知道我钻了规则的漏洞。就像我不可以引导他提前知晓死亡的概念一样,我也不可以阻止他探寻死亡的概念。但我可以提前一步做出隐瞒和引导,直接从根源上让他无法产生向外查探的意识。
他只能试图从我身上寻找答案。
即便他在求救……他苦苦哀求我,用那双无声却好似能够说话的眼睛对我说,你知道的,你能救我,如果你有所苦衷不能对我做下承诺也没关系,求求你告诉我另一个方法。
我也决不会为此做出让步。
可这真的对吗?
悲伤……恐惧……痛苦……
巨大的自责和愧疚折磨我的精神与灵魂。
他的酷刑在因我的决定而不断延长,一日叠加一日,黑暗撕扯血肉寸寸将其吞噬。
我是否太过于自私?
放任他吧!放任他吧!
或者干脆让他得到解脱吧,德里斯——!
——
德里斯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但实际上,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冷汗浸透她的后背,伴随着头部剧烈刺痛,她猛然从一场压抑而黑暗的梦中挣脱出来。
枕边的长刀令她找回些许安心。她推开窗户看向庭院,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来到异世界的第二个冬季——第一年冬季她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一整个冬天她都和太宰治窝在被佣人们烧得暖暖的图书室里安然度过,像两只缩在窝里的松鼠。至于今年的春夏秋三季,她硬拽着太宰治完成了一整套体术基础教学。
太宰治的父亲在今年入冬前就完全断掉了他们所有的生活开支,算是彻底抛弃了他的幼子。
先前负责德里斯日常起居的侍女幸子在秋分当日骗走了她一年来存下的零钱,这让她非常郁闷,还遭到了太宰治的无情嘲笑。
当然,发表着人性之恶论点的太宰治没能逃过德里斯亲身演示的“人性之恶”——她把盖浇饭上太宰治最喜欢吃的蟹肉全部挖走,以此要挟他大喊了三十遍“世上还是好人多!德里斯就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
总之第二年冬天来临前,仆人们就已经全部跑光了。为以后的日子做打算,德里斯和太宰治将所有的被褥床铺搬进了一间屋内,以节约炭火。他们靠着仓库里提前充备的煤炭和食物过了冬。
两个半大的孩子省吃俭用,直到天气回暖,物资还有些许剩余。
拜天所赐,今年冬季算是出人意料地温暖,总也只下了一次不算太大的雪。
下雪那天,德里斯把太宰治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一个球。积雪很少,她赶在那点可怜的积雪融化之前拉着太宰治一起动手,把整个庭院的雪扫到了一处,终于凑够量,堆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好丑啊。”太宰治毫不留情地评价。
德里斯白他一眼:“我可是照着太宰堆的雪人,不好看也是因为太宰你不好看。”
太宰治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个连脖子都没有的雪人到底哪里照着他堆的。
“……我有这么难看吗?”
德里斯瞧着站在雪中的男孩,他脸上的迷茫简直毫不作假。深棕色的头发微微卷曲,雪花化掉的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配上尚未褪去稚气、冻得两颊微微泛红的柔软脸蛋,像是误入人间的天使。
根本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他长得不好看……!
德里斯举手投降,拍落身上未化的雪花,弯腰,从雪人下方的雪堆里扣出一把,搓一个小小的雪球,试图给雪人按个鼻子上去。
“……我觉得就算有个鼻子也一样不好看。”
“好歹让它有个完整的五官嘛。”
“可我觉得这样更丑了。”
“……”
窗外积雪融化,成堆落叶干枯腐烂。
德里斯回过神来,从那天之后她就没怎么关注过院子里的雪人了,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她关掉窗,穿好衣物离开房间。
太宰治窝在卧室内嵌墙体在里的柜子睡觉,这时候还没醒来。两人中间有个拉门,这样就算睡在一间屋子也不会带来拥挤和不便。
德里斯跑到记忆里堆起雪人的位置,很可惜,她没有看见那只又矮又小的丑萌雪人。
果然早就化掉了啊。
哎,早知道留意一下了,好歹还能多看两眼。
——
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德里斯掉落的这个国家叫做日本。
日本是樱花的故乡。
才短短一年,闷在不大的院子里,德里斯感觉自己也快抑郁了。
真难想象太宰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这孩子性情古怪的原因,想必很大程度上是数年如一日地待在这个压抑、封闭、且价值观扭曲的成长环境导致的吧!
因此,趁着花期到来,德里斯放下所有并非必要的工作,裁剪一块不用的床单,放入几块自制干粮和变卖部分衣物换来的零钱,一裹,一系,一提,制成包袱背在身后,带着太宰治跑到最近的一处郊外野餐赏花。
相比于类似郊游性质的活动,太宰治更喜欢躺在房顶,对着夏季夜空点点繁星陷入自己的思绪——当然如果不是被德里斯公主抱加托马斯回旋转甩飞(?)到房顶上的就更好了。
总之他对樱花不是很感兴趣,更不喜欢运动,可惜迫于德里斯的武力威胁(划掉)耐心劝哄,只得跟她一起来了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六月荷花满池塘。
“扑通——”德里斯像只鱼儿轻巧跳跃入水,不一会儿船只轻轻摇晃,她从水中冒出头来,将一捧荷花丢到太宰治怀中。
太宰治擦掉花上的水珠,放置一旁,从船沿掰下一株莲蓬,剥出莲子塞进德里斯嘴里:“摘花没用,要摘这个。”
德里斯顿了顿,惊喜地睁大眼睛:“好甜啊。”
她学着太宰治的样子剥开一颗莲子,动作迅速塞进太宰治口中:“你也尝尝,真的好甜啊!”
男孩儿猝不及防,下意识轻咬,顿时被苦地皱起一张包子脸。
他眼睁睁看着德里斯偏头吐出了嘴里那颗莲子。
太宰治:“【瞳孔地震.jpg】”
德里斯仰头大笑,嘴里被太宰治趁虚而入塞进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剥出来的莲子,因为实在有些突然,尖尖的虎牙上下一合咬破几个,苦涩至极的味道止住她阴谋得逞的笑声,“呸”了半天舌尖依旧发麻。
本着别人吃瘪自己就能高兴的原则,太宰治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并且在德里斯的怒视下,缓缓将之前塞进口中的莲子吐了出来。
——一个根本没有一点破碎的完整莲子,光滑圆润,掉落船舱。
德里斯:“……”
太宰治:“哈哈哈哈哈笨死了德里斯哈哈等等我错——咕噜噜……”
大片的荷花清香充斥鼻腔,混合着泥沼池塘水腥的气味。
等两个孩子浑身湿漉漉爬到岸上,原先的衣服沾满湖底的水草淤泥,又累又饿,比落汤鸡还狼狈。
可他们笑得很开心。
——
天气又要凉起来了。
德里斯按记忆寻找太宰治家族的老宅,老宅恢复了昔日里的灯火通明,黑白电视机播放着经济危机成功化解的新闻,很快又调成了最近一段时间倍受欢迎的娱乐节目。
“他的借口是他对我说过最真心实意的话。纵然之前有一部分原因是他需要更多的金钱,但你看,他现在依旧选择将我抛弃……也许我真的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孩子。”
德里斯扭头,太宰治就站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歪脖老树下,因为对太宰治的气息并无防备,所以之前她没有察觉他跟了过来。
太宰治眼中没有悲伤、失望、愤怒等情绪,他很平静。或许很早之前就已预料一切。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情绪呢,当自己的猜测判断预料成真。
空洞,可怕,沉寂。有什么极度危险恐怖的东西破开尘封,在阴暗中不断滋养、缠绕生长。
德里斯再度警醒起来。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一年的时光并不算长,她看着太宰治,恍然发现,自己竟找寻不到初遇时那个总被淡淡忧郁和悲伤笼罩的小男孩了。
或是思虑太重,日积月累,德里斯原本稍有缓解的梦魇,又随着寒潮的到来而愈发严重。
她越来越频繁地从窒息般将人溺死的噩梦中大汗淋漓地挣脱惊醒。
梦境十分混乱,由一些零零碎碎几乎快要忘却的、那些深埋在心底深处最恐惧的记忆碎片——她温馨的家庭从幸福到支离破碎,不断重复翻演;友人在她目不能所及之处被绳索缓缓勒进血肉,绝望中拼命挣扎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还有一双又一双,身处灾难之中那或遗憾或憎恶的空洞双眼。
战争、痛苦、疾病、死亡。
人们永远无法满足的肮脏**。
噩梦渐渐和现实交织,从梦中脱离后的思绪越发混乱,以至于久久无法回神。
在梦里一个个死亡的惨白面孔似乎变成了太宰治的样子,他痛苦地抓挠那张上帝吻过的面孔,撕扯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他在大火中扭曲燃烧,尖锐的叫喊着求救,而她却站在对岸不做行动,任由他、他们、包括她自己一同烧焦发黑。
沉睡、噩梦、挣扎、窒息、清醒。沉睡、噩梦、挣扎、窒息、清醒……
如此反复。
德里斯点燃一根烛台上的蜡烛,屏住呼吸,轻轻拉开墙壁上的柜门。
微弱的烛光为熟睡中的太宰治覆上一层温暖的颜色,长长的睫毛打下一层阴影,被子随着蜷缩的身躯呼吸起伏。
他安然无恙。
德里斯松下一口气,紧接着露出一丝苦笑。
是的,太宰治安然无恙。出问题的人,是我啊。
……
德里斯病了。
精神上的疲惫终究还是压垮了她幼小的身板。
睡眠时间就这样一日日锐减,有时整个夜间她都无法安心休息,只有每日正午饭后紧紧拽着太宰治一节衣袖,才能勉强获得一段没有噩梦的小憩。
就这样从秋末到她在这个世界经历的第三次冬季,是寒冬,毫不夸张的极寒冬季。与去年那个温暖到有些过分的冬天比起来,今年的冬天连空气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而严重的情况还在加剧。
某天夜里德里斯吹灯以后,一反常态没有遭遇任何噩梦,然而未过一刻她便如同遭遇失重坠落猛然惊醒。
自那以后,她感到自己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分明困顿无比,却直至黎明也没有陷入一丝混沌。
于是德里斯意识到,自己彻底无法进入睡眠了。
失眠带来的影响就是日常生活中行动与思考能力变得十分迟钝,即使德里斯极力掩饰,太宰治还是很快发现了德里斯的不对。
“德里斯?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分享。”
他试图说服德里斯,但德里斯却无法开口。
她看着这个过早聪慧的孩子。
他的肤色随着食物的匮乏而再度显现出一种过分病态的苍白,眼睛比初见时更加漆黑暗沉,像是一扇封锁了无尽黑色泥沼的窗户,只差一层窗纸,就会冲破壁垒吞噬这个世界的一切。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他无时无刻用这幼小的躯壳接收着这个世界过于庞大的冲击,痛苦和病症无时无刻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像个饱受折磨的天使,更像是本就身处地狱的恶魔。
她能说什么呢?是告诉太宰治他的亲生母亲是难产死去的?还是揭露他唯一的好朋友乌鸦再也不会回来而她也注定离去的事实?是告诉他那些自作主张的欺骗和隐瞒?或者干脆揭露那个太宰治苦苦哀求追问的、解脱痛苦的“真相”?
对啊,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虽然出口的那一瞬间会因主观改变他人命运而付出代价,但如果太宰治的命运在改写之前本就是死亡呢?
再冷酷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与太宰治产生羁绊的存在。只要他死去,戛然而止的命运并不会产生持续性的影响,四舍五入她根本不必担心自己被世界同化!
【“你也可以干脆让对方和所有与其相关之人的命运,停止前进~”】
那句早该被她抛掷脑后的诱导之语,此刻如恶魔般不断蛊惑着她的心神。
“不、不……不对!这和教唆一个孩子自杀有什么区别!”德里斯痛苦地抓着凌乱的头发,“而且这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啊!”
是了,死亡是解脱一切痛苦的最简方式,但她并不认为这是太宰治唯一的选择。
他才八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着良好的教养、无比惊艳的容貌、极其聪慧的头脑。他的未来将有无限可能,他本能享受最灿烂温暖的阳光——
——而不是过早凋零,或是烂在淤泥之中,腐化、消散、滋长罪恶。
上天啊,请再给他一点时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德里斯的承受能力变得如此脆弱,她无疑将自己逼到了一个绝境。
但她有什么资格仅仅因为绝望,就要像个懦夫一样退缩!?明明是她擅自做下的决定,现在她所遭受的一切,是她理应承受的代价。
稳住心神,德里斯检查了炭火的剩余,趁着午后天气稍暖,前往仓库搬出一些夏天准备的木柴,将其劈砍成方便燃烧取暖的细条。
太宰治端来一碗热水:“德里斯,休息一下吧。”
看了看不知不觉堆得很高的柴堆,德里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干渴乏力,于是放下手中劈柴的斧头,接过茶杯。
她正要仰头喝掉杯中的茶水,恍然在余光间看见太宰治高高举起了那把斧头,他的神情有种陌生的扭曲,黑漆漆的眼睛冷漠空洞:“去死吧,德里斯——”
德里斯:“!”
“——铛!!——”
茶杯抛出,砸偏太宰治手中劈向木柴的斧头。杯子碰到铁块发出刺耳的响声,巨大的力量使它瞬间四分五裂迸飞开来。
双手脱力,斧子飞出。太宰治愣在原地,疑惑又震惊:“德里斯?”
世界似乎扭曲一瞬,德里斯踉跄一下倒进柴堆中。
斧刃根本没有劈向她,而现实中太宰治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之前先前有些失真的幻听。
德里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她出现幻觉了。
……
德里斯一向不喜欢寒冷的冬季。
在异世界,寒冬往往代表着死亡、饥饿和苦难。它不利于战争,却能够促使战争。
而现在,严冬将至。
·
“杀了他,德里斯,”
“高高举起你的长刀,带来众望所归的死亡斩断他的噩梦;”
“杀了他,德里斯,”
“缓缓睁开你的双眼,带去饱受折磨的灵魂重获他的新生。”
——
第三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迅速为万物盖上一层死亡的白布。
为防误伤太宰治,德里斯把自己锁进隔壁的房间。包括一日两餐,所有的活动都与太宰治完全避开。
太宰治并不理解德里斯的做法,贴着房门叫她出来。但就像什么奇怪的诱发机制,听见太宰治的呼唤,德里斯就会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她总在不经意间失去控制,再一回神,青筋暴起的双手举起长刀,堪堪对着门锁蓄力劈砍。
后怕裹挟着进一步蔓延的恐惧,她无法保证,如果某次不能及时恢复清醒,自己面对的究竟是完好的房门还是破碎的太宰治。
“德里斯,德里斯……”
“饭菜在桌子上,我就不和你一起吃了。”
“可你现在明明没事。”
“够了太宰治,闭嘴不要发出声音,或者回到你的屋里去。”
于是餐厅传来吃饭时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然后是洗碗的流水声。等一切归于安静,太宰治大概是回到屋里去了。
几番尝试无果,太宰治似乎放弃了将德里斯叫出屋门的想法。只是有时实在太过于寂寞,他会抱着书本坐在德里斯的房门前阅读。
他读的是一些日本民谣,治愈又有些怪诞的风格。
很像她在和平之家孤儿院的那段日子里,墨怜时不时冒出来一篇“曾在不知道哪本书里看到”的故事。
森林、阳光、鲜花,荒唐的国王和滑稽的矮人。
这些故事能让德里斯的精神感到安宁,虽然她的精神状态还是十分糟糕,但渐渐的,她有时也能进入几分钟的短暂浅眠。
得到休息或许会导致饱受折磨的病人胡思乱想,德里斯有时怀疑自己,怀疑太宰治,甚至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她有种越来越近的预感,这个预感并不让人觉得舒服。于是等到太宰治吹灯入睡后,德里斯会托着油灯在走廊守到天明。
说到底,受时空影响,德里斯的身体年龄和今年刚满八岁的太宰治差不多大。
当身心消耗到一个临界点,德里斯终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休息。
一夜好梦。
……
“哦嘿,德里斯!你看上去精神极了!”
早起、梳洗、练剑、吃饭、出门、上班,在工作时间解决了两个兽人族朋友发起的争执。
就是这样,美好又熟悉的生活。每天最大的苦恼就是出门应该带上哪把长刀,不小心放进烤炉里加热的草莓奶昔是否还可以食用。不必为全新的语言和山一样高的书籍整理愁掉一把头发,更不用担忧某个古怪小男孩儿的心理健康教育……
等等,小男孩儿?
在德里斯准备享用第三次晚餐的时候,墨怜推开了她的家门。然而看到从厨房探头迎接的德里斯时,她大睁双眼、表情震惊。
“嘿,墨小怜儿,要尝尝新鲜出炉的苹果派吗?”
“德里斯!你怎么还在这里!”
德里斯把苹果派放在餐桌上,一手解开围裙,困惑回视:“我不在我自己家里还能在哪儿?”
“不是!你知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你中间没有醒来过吗?”墨怜冲过来一把揪住德里斯的衣摆,表情焦急地追问莫名奇妙的问题。
德里斯下意识说:“我知道啊,今天第三天……不对,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墨怜没有解答德里斯的疑惑,她在忙着通过夸张的语言和肢体动作表达自己大大的震惊。
“哦天啊,三天!你昏睡了整整三天!什么事情导致你如此疲于逃避!还不快点醒来!”
看着上蹿下跳的墨怜,周围的景象仿佛在她夸张的吵闹中融化崩损。新鲜出炉的苹果派钻进了餐桌,和窗台上的花朵一起化成彩色的烟尘。地板、墙壁,所有的木制家具生长跑动,最后在德里斯身后组成了一扇日式纸拉门。
德里斯想起了什么:“等等!墨怜!我难道要……”
“死人不会做美梦。”
墨怜瞬间进入平静状态,为了表达自己大大的否认态度,一本正经地伸手交叉比了个“×”。混乱场景也随着她的语调平息而瞬间静止,先前的荒谬变化成就出一种古怪的秩序感。
“我曾听某位朋友说过,‘睡眠是死亡的免费体验卷’。虽然你现在还没有触碰到死亡的大门,但如果你再睡下去,你的体验卷就要成为入场卷了。”
身后纸拉门缓缓打开,德里斯抵抗着巨大的吸扯力,一把抓住墨怜:
“如果那边才是现实,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梦里提醒我?你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墨怜缓慢地眨了眨眼:“是你的潜意识在提醒你醒来,不是我哦。不过要我猜猜看的话,我觉得我会出现在未来。欣肯定故意把你调得很小很小,调到很前很前的时间线,或许这家伙美其名曰‘帮你争取更多的时间寻找墨怜’……?”
“出发那天这家伙一反常态絮絮叨叨一大堆!绝对是他搞得鬼!”
“另外,”墨怜反手握住德里斯的指尖,“虽然做梦通常没什么逻辑,现实中草莓奶昔忘在烤箱里烘烤一下午绝对会焦黑到无法下咽,但最重要的是我不太理解——你究竟怎么想的啊为什么会‘不小心’把草莓奶昔放进烤箱里?!!”
话音刚落,墨怜掰开德里斯抓着她胳膊的最后一根手指。随着“啪!”一声脆响,德里斯撞破门侧,被吸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
“嘶疼疼疼——!”午夜惊醒,大脑清明。
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休息充足使精神得到恢复的那种大脑清明。
好饿。
德里斯点燃蜡烛,端起烛台开门来到走廊。
寒风发出呼啸,从长长的走廊尽头传来。
她拖着无力的身体走向厨房,忽有所感,眯起双眼看向未关紧的屋门。
“……太宰治?”
先前那种不好的预感得到印证,德里斯顾不上跑掉的拖鞋,踉跄着冲向走廊尽头。
太宰治的鞋子不见了。
她冲进庭院,刺人的寒风“呼”地吹灭她手中仅存的温暖光亮。德里斯昏睡的三天大雪不断,一脚踩下,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地上的积雪。
“太宰治!太宰治!!”扯着嗓子嘶喊,试图盖过呼啸的大风飞腾的雪花。
藏书室,没有。后院,没有。前门,没开。这么深的积雪根本无法推开这个庭院的大门。
太宰治没有出去,那就只剩下仓库没有搜找了。
德里斯弯腰搓揉冻僵的膝盖,然而四周的积雪只会让她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更加僵硬。
过了几秒,也许几分钟,德里斯艰难地挪动着走向最后的地点。
她登上仓库屋顶的阁楼,寒风飞雪被阻挡在外,而此时天边恰好初阳升起,一丝光亮突破云层穿进阁楼的窗。
似乎是温暖了,似乎也冻透了。身形僵直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德里斯。”是坐在窗沿的男孩回过头来打破了沉默。
他在那里,在新的一天第一缕救赎般的阳光照耀之下,一扫所有的痛苦与恐惧,不见一丝阴霾。神明精心雕琢的面孔绽出一个全无杂质的笑容——那是不带一丝忧郁厌恶的真正的温柔,像初来乍到的婴儿,像安然离去的老者。
“我早该料到你会对抗到底的。”他喃喃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被寒风撕裂般的沙哑声音,她质问。
太宰治思索,拖长语调缓慢又斟酌着自己的言语:
“在那个名为‘太宰治’的雪人被我用屋檐下的巨大冰锥砸碎时?”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略有恶意的笑:“或许更早。”
所以很早之前……
黑色的封皮,金色烫金字体。研究“心理”的厚重书本,所谓的邀请。
如果是一本精神类书籍,如果是太宰治学习并使用它,那么变得脆弱的神经、频繁不断的噩梦、失眠往复幻觉……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原谅我,德里斯,在这片黑夜中行走的我实在太孤单了……只有你可以帮助我。我发誓一开始得到那本书只为了让你留下陪伴我。就算最后失败了,在你这里获得一个毫无保留的答案也好。”
生命与死亡,多么简单的答案。生即苦难,死亦安眠。
微微卷曲的柔软棕发,像受伤的幼鹿一样可怜稚嫩的男孩。太宰治总能轻而易举得到他人的原谅,他善于用令人柔软心碎的表皮掩盖内里翻腾腐烂的泥沼:
“我好痛啊,我不明白……既不愿意伸手救我,又为什么要藏起那把让给我解脱的刀?……这都怪你啊,德里斯。”
是啊,都怪我。德里斯想。
如果不是因为我,事情不会变得如此糟糕。
德里斯陷入愧疚自责,但当她对上男孩的双眼,忽然打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寒颤。
那是来自精神深处对于负面事物产生的预感与警告。
“不……太宰治,你要的从来不是陪伴或答案。”德里斯说。
“你憎恨我的隐瞒延长了你的痛苦……你想让我和你一起死,对吗?”
太宰治摇头复点头:“我不恨你,德里斯。我确实为此感到伤心,但我清楚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总是怀有希望,目标坚定,还天真地试图将一切事情扭向最好的结果。虽然因某些不可言说的原由,你总不愿意亲自拉我一把,但还是试图令我好好活下去,直到获得救赎的那一天。”
“你深知自己护不住一个一心寻求自我毁灭的人,所以干脆隐瞒了我本就缺乏的那部分认知……可惜事实上,我不可能会有得到救赎的那一天。命中注定我会走到那个最不令人期待的结局,你的苦苦坚持,也注定无法获得成功。”
“……你只否认了前半句话。”德里斯指出。
太宰治不置可否:“看啊,这个世界糟透了,它一直如此,谁也无法改变……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②。在‘决定’上,我要比你心软很多,我不忍心让我的朋友面对我曾身处的痛苦和孤独。”
他掌心向上,朝德里斯伸手,做出类似邀请的手势。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承认吧,德里斯。你总能理解我的用意。”
“但我从未认同你的观点。”面对太宰治故作失落的表情,德里斯直言:“你对这个世界有太多错误的认知,太宰治。另外,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对他人进行精神控制,折磨、引导他人自杀或杀人。你认为这是依赖和保护,但我明确告诉你,这是伤害。”
“怎么会是伤害?你不应该愧疚,不应该反抗,那些才是令你饱受折磨的源头!”太宰治皱眉道,“德里斯,造成痛苦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自己啊。如果你没有那么多正义的责任感,如果你顺着我的引导……”
“如果会怎样,教唆你自杀还是在你的呼唤催眠当中一刀杀死你?”德里斯捏紧拳头,“太宰治,死亡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也绝不使用这种方式帮你得到所谓的解脱!哪怕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不代表我会赞同你的作为,请你尊重我的意愿。”
“这样吗……”
或许是太宰治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迷茫可怜,德里斯态度稍缓,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事已至此,我也有逃不开的责任,出手干预你寻求自我解脱的方法,因此延长了你的痛苦……我要向你道歉,太宰。”
太宰治:“那如果再来一次……”
德里斯:“我想我还会这么做。”
“注定会失败的努力有什么意义,注定会烂掉的世界为什么值得拯救?”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全力去做一些正确的事。这就是有意义的、值得的事。”
太宰治顿了顿:“你总知道什么是‘正确’,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做不到。所谓的人性、道义、准则……于我而言都毫无意义——好吧,违背你的意愿并试图迫使你改变自己的观点,我向你道歉。”
德里斯摊手:“我接受你的道歉。”
太宰治探过身轻击她的手掌。
“那么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不过先等我顺利死掉那一刻才算数。”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和世界上所有普普通通的,调皮捣蛋的九岁孩童一样毫无恶意的灿烂笑容。
“最后一次邀请,德里斯,”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吗?”
德里斯表情古怪:“……你知道什么叫做殉情吗?殉情不是一男一女一起自杀这么简单的定义。”
“一起自杀,互相陪伴。书上说殉情是件很美好的事。”
“之所以赋予‘美好’,因为它是让两个没什么活头的爱人在生命尽头摆脱一切痛苦,相聚到永远的最后方式。”
“我们不相爱吗?虽然不是爱人,但我们那么在乎对方。”
德里斯面无表情地戳穿:“你知道这不是爱情,你对我甚至谈不上喜欢。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在你的身边,并且刚好是个人,你一定更想邀请那只乌鸦。”
确实是这么想的太宰治:“……”
他苦恼地扶着额头:“为什么你总是站在我的计划之外?”
德里斯挑眉:“再完美的计划也会受到事物不确定性的影响。要给计划保留一些空白和变动,否则你会消耗最多的精神、保持最低的效率、得到绝对惨烈的大失败。”
“如果考虑计划中的所有不确定影响,并且保留一些空白和变动,就会得到最高效最完美的计划吗。我明白了。”说完他扶着窗框站起来,双脚踩在窗台边缘:“现在,德里斯,你会阻止我吗?”
德里斯叹气:“你的目的达到了。”
太宰治盯着德里斯后退,直到一个来不及阻拦的距离,浑身轻快地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从未有过的好奇,天真和憧憬。
“真期待……会有飞起来的感觉吗?”
后半句话未出口他便毫无预兆地松开抓扶窗框的手。
身影失重坠落间,他朝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闪现窗边的身影扯出一个狡黠得逞的笑。
哈,计划中的不确定影响。
完全不受阻挡的寒风带着锋利的雪从窗外猛冲进来,吹灭了德里斯手中因急速运动产生巨大能量而重新燃烧的蜡烛。
落空的手,飘在空中的话音。
伴随着德里斯手中蜡烛熄灭,楼下传来一声不算明显的闷响。
【太宰治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那不重要了,因为一切痛苦都将再此结束。
我们都将在死亡中,得到【解脱】
——
作话:
注释①灵感来自于小学时期看到的一个不知道算是采访还是故事的故事。引用中提到的作者名为卡夫卡。部分形容做了调整,原句形容的更直观粗暴点,例“获得了射j般的快感”……
注释②《人间失格》语录。
【福利小剧场】
有关德里斯学习日语期间发生的事↓
太宰治指着埃洛伊斯:“冷兵器。”
德里斯:哦,刀。
太宰治做出劈砍动作:“这个动作是挥,挥刀。”
德里斯做笔记:砍人。【确信】
还没有察觉到问题的太宰治:“敌人冲过来,你攻击。”
德里斯:反杀!
太宰治放下刀做出一个跑的动作:“撤离。”
德里斯:杀完人后快速离开现场!
太宰治拿出一个毛巾:“这个动作是擦,擦刀。”
德里斯:善后?处理血迹?清理留在刀面的人体组织?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毁尸灭迹!
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的太宰治:“……”
(1)女主和幼年哒宰的对线终于结束啦(两万五千字左右哈哈哈我太牛了要是我写论文有这劲头多好唉)!
(2)关于太宰治痛苦的原因,我决定番外更个简单易懂的寓言故事小剧场。
(3)关于德里斯痛苦的原因,小部分是她把这个问题揽到自己身上觉得很愧疚,大部分来源于她强大的潜意识在一直撕扯抵抗太宰治制造的失眠、失神、幻觉、心理暗示等。(类似免疫系统大战病毒?)
(4)德里斯所承受的痛苦和太宰治的感受是一样的,太宰治试图让德里斯也体会到他的痛苦,继而迫使她放弃自己坚持的选择,做出点别的行动。但他业务不熟练,且德里斯有外挂加成(好友墨怜为她的精神世界设置了一层防护),所以未成功。
(5)如果没有女主出现,太宰治就不会经常去后院走动而是大量时间待在书房,乌鸦死亡会被仆人处理掉。因此,看上去是德里斯拖延了他的自毁,但实际上,命运并没有因她改变。除非融入这个世界,否则她就只会是旅人过客。
(6)直到最后德里斯都没放弃阻止哒宰自杀(以瞬移的速度冲到了窗户边上),不过被哒宰预判到了。他那么聪明,一教就会。死亡第一课不用人教都能自行领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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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殉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