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请进。”
俄罗斯居民街道光线昏暗但整洁干净的狭小房间。
犹如窗外寒冽冬景般雪白的女孩双手端着托盘,缓缓用肩膀抵开屋门。
床侧正对窗下的书桌前,男子放下手中书本,随意抓了抓头顶凌乱的黑发。
“嗯……温牛奶……给我的吗?谢谢。”他向女孩招手示意,接过托盘随手放在桌旁,整理她颈前的围巾。
布料未遮挡的皮肤隐约可见一道延伸至整圈颈部的青紫勒痕,男子顿了顿,轻轻伸手触了下可怖的伤处。
冰凉的指尖令女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疑惑地喊了声对方:“陀思?”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回手,将她颈处的伤痕彻底盖严。
他发出一声喟叹,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
为了照顾她的语言习惯,日常交流他总会尽量避免生僻词,刻意地清晰咬字并放慢语速,且大多使用国际通用英语——而刚才嘀咕的短句则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因此,语言不通的女孩再次发出疑惑的询问声:“陀思?”
费奥多尔抬起手,女孩下意识眯了眯眼,亲昵地靠近,柔软的白发蹭在费奥多尔冰凉的手心,带来些许痒意。
……无保留的信任。
透过那双明镜般毫无阴霾与憎恨的双眼,好似能够真切地看到这孩子躯壳中那纯净无暇的、并非彼世的灵魂。他目光闪烁,思绪有一瞬因回忆过去而抽离。
女孩并不在意面前的青年男子正想些什么,她用指尖抵住牛奶杯——推、推、再推——终于引回了他的注意力。
“稍等,还有些工作没完成。”费奥多尔将具有安眠效果的热牛奶放置一边,示意她坐在床沿稍等片刻。
笔尖在纸面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或许是幼年口欲期没得到良好的照顾,陷入焦虑时,他总会下意识啃咬右手拇指的指甲。
在鲜血从指缝中溢出前,女孩伸手制止了他的刻板行为,扶正他弯曲的脊椎骨处,用碎片化的句式不赞同道:
“Bite(啃咬),hunchback(驼背),bad(不好),won't do(不做)。”
费奥多尔:“……”罢了,蹩脚的英语总比更蹩脚的俄语要好许多。
他将刚才书写的文件折叠装进档案袋,仰头喝下已经微凉的牛奶。小女孩从床沿跳到地板上,接过杯子,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桌上的托盘。
“文件顺路送去那边吧,”费奥多尔扯起被子躺到床上,“这次前往日本横滨,你也随我一起。”
女孩儿点头表示明白,没有多问,离开房间。
牛奶中安眠成分的反应上来,费奥多尔闭上双眼,陷入混沌的旧梦。
——
*
在人迹罕至之处捡到一个几乎能够与白雪融为一体的孩童。
她外表和行为的异常引起了俄罗斯男人的注意——
非病理性的白化特征、基础常识认知空缺。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有所关联的对象,行动轨迹空白到就像是凭空出现,完全不互通且找不到任何依据的语言体系更是颇有古怪。
在这个世界,因非自然力量而衍生的各种密事只多不少。虽然相比于探究这孩子的来历,费奥多尔更关心的是如何令自己接下来针对横滨港口Mafia的计划具有更充分的可行性……
不过……
有所考量的费奥多尔无视同行盟友的大呼小叫,将她抱起带了回去。
*
费奥多尔并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组织【死屋之鼠】在从事一些非法活动中难免会有波及、诱导街边无人在意的流浪孩童等情况。但把人带在身边,花费时间精力从零开始悉心教导,这对他来说却是少有的体验。
一开始,他试图带领她学习俄文,但就算借助工具筷子进行辅助教学,也无法令她掌握一项虽然不算必要但也不可缺少的基础技能——弹舌。
“弹舌对于正确读音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很多辅音需要通过弹舌的方式才能正确地发声。如果你一直学不会弹舌,很容易造成发音错误……你总不能永远不向他人传递你需要表达的内容。”
小女孩:“啊。哒哒哒。”
费奥多尔:“……”
最后只得无奈放弃,尝试其它对舌面灵活度要求不高的语言。
切换学习方式后,她的交流能力明显提升了许多。
可惜由于受到原语言局限,使用含义相对抽象的连结词汇进行造句,于她而言依旧有些困难,以至于说出的句子经常颠三倒四缺词断意。
“今天下午你去了哪里?”
“Book(书)!”
“……图书馆?”
“嗯,No(不)?”
“……仓库放置旧书的地方?”
“Yes Yes(嗯嗯)!”
“去那里做什么?”
“Look(看)?”
“只是随意看看吗?不诚实的孩子。”
话语中没有任何责备意味,甚至算得上温和。女孩纠结着,而费奥多尔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
最终,她还是主动放弃了隐瞒,垂头丧气地指了指他放在桌角的图书。
费奥多尔顺着她的指向,目光落在书名上:“你想要找这本书?”
“借我,请问,可以吗?”
“No~我曾和你说过,不可以看规定之外的图书。那对你没有好处。”
“But……o……(可是……噢……)”
女孩失落地垂下肩膀,轻易接受了这份结果。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永远不会向他人传输负面情绪,就连充满失望也十足的乖巧可爱,任谁看到都会生出怜惜之情,不忍拒绝。
“好吧,给你一次说服我的机会。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为什么借阅这本书。”
“……”女孩摇摇头。
“如果你坚持如此,那么就得不到奖励。”
他将羽毛笔插进墨水瓶,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坐在书桌对面的孩子:
“明明能够听懂并理解我想向你传达的任何内容,却一直无法流畅地完成自主读写,这让我有时会经不住怀疑……你在用你笨拙的演技刻意隐瞒什么。”
女孩在那双血色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阿嚏!”
费奥多尔:“……”
试探暂且翻篇不做多谈。
养个瘦弱的小孩十分麻烦,何况费奥多尔本身就不是个作息规律身体强健的人。于是气温变化较大的换季时,一大一小双双卧病在床,显得可怜又好笑。
*
心思单纯的孩子就像一张任人涂鸦的画板,灌输所需思想,就会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费奥多尔一直没有给她取名,因为有了名字便容易产生“自我”这一概念。
他很好奇如果排除教育和外部环境影响,剥夺一个人因社会大环境造成的普遍特质,是否能够摆脱已有思维带来的禁锢,展露灵魂本色。
那颜色是灰是白?
他更倾向于前者。
**是任何一个生物具有的天性,人类的**更是沟壑难填。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向认为,人性复杂充满功利罪恶,只有上帝存在的前提下才有真正的道德。①
感恩戴德从她手中接过面包的贫民窟底层人,眼底呈现索取更多的贪婪;
涕泪横流接受她救助的伤者,暴力殴打造就了另一个伤患。
她所展现的爱心和善念违背了他一直以来认同的人性本恶论,但这份纯净又能维持多久?
费奥多尔不以为意。
巷子阴暗不见光的深处上演着人性丑陋的戏剧,他选择恰当的时机,毫不留情地揭露一切,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隐秘不忍又残酷冷漠地见证天使堕落、生出人性罪恶的过程。
他是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犯下错误落入陷阱的那一刻,审判她的罪恶,收割她的生命。
然而无论重复多少次实验,女孩依旧没有任何受到恶意侵染的痕迹。
即便无数次对恶的失望,她依旧坚定着她天性的善。
无私、奉献、乃至不求任何回报的牺牲精神。
于是某次女孩将发带拆下,应急止血处理费奥多尔手臂上的伤口时,他破例允许她借阅了亲笔批注的《地下室手记》,并为她取了一个简单的昵称:怜。
只是个名字而已,且给她多留一段时间……
……
……这世上绝没有无罪之人。
*
“来,教你写一下你的新名字。”
“You(你)?”
“你问我的名字吗……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想怎么称呼都行。”
“een……(呃嗯……)”
“……记住姓氏就行了。”
“费……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
“……前两个字也行吧。”
*
爆炸现场捡回的扭曲八音盒被她温柔地擦拭干净重新修复,《天鹅湖》的旋律重新响起,缺失的音节偶尔会磕磕绊绊地从齿轮间跳出,像破败世界那不完美的善。
“为什么坚持修复它呢?”男子柔和的面容隐藏在影下,金属在他没有丝毫笑意的瞳下折射出冰凉的反光。
怜一手托着腮,一手拨动着八音盒的摇柄:“因为齿轮卡住的时候……歌声会更加用力地挣扎呀。”
听着她那玩笑般随意拼凑的形容,费奥多尔感到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和抽搐。
圣画像里被钉穿手掌的玛丽亚,不变的善怜让人性之恶显得更加丑陋。
*
画面跳转、画面跳转……
梦境的主人即将醒来,过去的情绪随着记忆一起变得扭曲而杂乱。
悉心分装的药瓶、教堂的彩窗、破碎的琉璃、藤蔓侵蚀洁白的圣母像。
曾临时用来救治伤患的发带泡发在墨黑的污血中,湿哒哒落在圣经一角,嵌入石膏般灰白却柔软脆弱到不堪一折的颈部。
她没有惊慌,没有挣扎,只用一双澄澈平静的眼望向青年消瘦的面孔。
“我有……罪吗?”
令人窒息的力度丝毫没有松懈。
“不,你无罪。”
如果【罪与罚】带去的死亡是将人们从罪恶中救赎出来。
那么为什么要杀死无罪的她呢?
“陀思……”她恍然明了,“你认为……绝对善的存在……是最高阶的恶么……”
费奥多尔没有回应。
明明是执行一方,他却有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直到颈骨断裂的清脆“呵嗒”声令他错愕地松开了手。
一切都结束了。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然而胸腔依旧感到一阵郁堵。
……只有死亡才能令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善永恒停驻。
*
——
“陀思——陀思——”
“陀思!”
“嗯?”费奥多尔睁开双眼。
不该存在于此世的洁白天使映入眼帘。
没有异能、没有变化,非生非死、无喜无恶;无欲求、无怨念,奉献、牺牲,绝对公允。
过去,他亲手扼杀了这世间唯一的天使。
残念?悲痛?不忍?
内心空洞地像是杀死了自己的信仰。
峰回路转,奇迹般的复活令费奥多尔从茫然中解脱。
也让他的心中燃起了不同于以往的希望。
“我改变了我的目标!”他道,“白书可以改变一切,甚至能够突破时空的限制。与其消除所有的异能者、创造一个没有异能的世界,不如前往那个能够孕育出天使的、真正的无罪世界。”
于是现在,费奥多尔带着他的天使一同离开了俄罗斯,再度前往那个可以完成他计划最重要一环的城市:横滨。
——
“苦闷的旅程,怜,不如帮我为下一步的计划做一道题目吧。”
“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一辆火车缓缓驶来,面前共有两条岔道——左边躺着1个人,右边躺着10个人。现在,决定火车走向的火车轨杆握在你的手中,我的天使,你认为最佳答案应该怎样选择?”
剥夺犹豫和判断的时间,让我看看你的最佳答案吧。
是顺其自然、放任炸弹的爆炸杀死轨道右侧多数的人群,还是不惜手上沾染人命、提前更改爆炸时间杀死左侧的少数个例?
是杀死与你毫无交集的多数一方,还是杀死向你伸出援手的少数一方?
是杀死并不清楚是否有罪的普通人,还是杀死那个犯下罪大恶极的前黑手党干事?
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足以对横滨的两大势力造成巨大打击。
谁知最后的结果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选择了无私的自我牺牲。
——
利用冰系异能者将怜从重重看守中救了出来。
费奥多尔敏锐地察觉了那个临时合作的家伙想为更大的利益反水,他将人引诱至天台,手不沾血,仅仅通过让对方自己思考的方式达成自杀,结束了生命。
在太宰治到来前的那一小段空白时间,费奥多尔抽取了怜的血液,完成了制作特殊墨水的最后一步。
“在用它书写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内容之前,有些疑问想要怜的回答。”
费奥多尔拿出白书,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那个黑手党干部德里斯,也是和你一样……来自同一世界的人吧。”
怜动作迟疑地点了点头。
“看来是我太过理想主义了呢……”费奥多尔感叹道,“果然,我早该明白根本没有什么人人无罪恶的世界。就算世界上没有异能,人门互相之间也会产生其它冲突,导致新的罪恶不断滋生。”
“你是个例,我的天使。”面对女孩略显紧张的神情,他扬起淡而薄的唇露出一个莫名有些安慰意味的笑容:
“不过别担心,我依旧对你所在的世界充满好奇,即使最终或许会……总之,我并不打算改变这次的计划。”
错过了这次,恐怕以后会留遗憾。
当第一步计划失败,被全副武装的异能特务科包围在内圈,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得一次兴起了善念,轻易将小姑娘还给了她真正的家人。
再也不见,来自异世界的无垢灵魂。
——
【“隧道会开启吗?”决战前夕会议结束前,江户川乱步与连线的太宰治打着哑谜。】
【面对这一没头没尾的问话,太宰治并没有表露疑惑,而是沉吟片刻,回复道:“大概率。你的推断?”】
【乱步:“不会通车。”】
【太宰:“以及 ?”】
【乱步:“以及想要百分百达成结果,还需要你我这边各自确认一下变量。”】
【太宰治举起缠满绷带的右手比了个OK:“这个没问题~”】
——可以链接两个时空的裂缝会成功开启。
——但不会有人从裂缝中穿过。
——以及确保结果达成的变量:墨怜的自愿逃脱、德里斯隐藏多年的强大战力……
……还有两人即便失去记忆、即便立场不同、即便行动背道而驰,也绝不放弃对方的——双向奔赴。
作话:
注释部分出自陀总的语录。
高估了我自己。因为正文剧情太过紧凑,对于中部添加衔接内容的想法完全束手无策!
(1)想尝试刻画陀思的思想中心和心路历程,以及墨怜的人物特点,但因文笔有限没写出想写的感觉。
(2)不相信人性的善,一直准备杀了墨怜→墨怜一点儿错没犯,存活→刻意引诱依旧无果,不得不相信真善的存在→但因为觉得墨怜不该在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所以还是杀了她→有点难受(但并不后悔,感觉他不会为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后悔)的时候发现墨怜因自身设定没死→确定异世界的存在,并产生期待→见到德里斯后意识到墨怜是个例→良心发现(?)把墨怜还回去(有一点感情毕竟养了很多年的娃,但总体来说他有接下来的计划,墨怜对他来说已经不必要了,所以该画个句号了)
(3)人物思想部分参考三次元妥耶夫斯基的道德哲学、存在哲学、悲剧哲学和自由学说。以道德哲学为主,强调个人奉献精神和个人牺牲精神。
(4)陀总对中岛敦有点执念,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太久没对接剧情可能理解有误)
(5)下一章写德墨互换的if线,德里斯先被乱步家收养再被陀思捡到,两人互相折磨;墨怜被太宰捡到……不仅不会阻拦还会提供寻死方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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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番外1: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