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一场极度疲惫的深潜中缓缓上浮,挣脱了黑暗的包裹。没有跃迁的眩晕,没有警报的刺耳,只有一种…近乎陌生的宁静。
我(王桂兰)在一种柔软却算不上舒适的触感中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明空号船员舱那熟悉的金属天花板和蓝色夜灯,而是一片柔和的、带着些许陈旧痕迹的米白色棚顶,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和…儿童润肤露的味道。
记忆如同迟到的潮水,汹涌地汇入脑海。
跃迁马拉松…九次连续跃迁…那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甩出体外的极致眩晕感,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胃里依旧一阵翻江倒海,身体仿佛都会随着记忆来袭站立不稳。记忆画面支离破碎:引擎过载的尖锐嘶鸣、医疗舱里躺满的脸色蜡白的姐妹、李奶奶带着团队像救火队员一样穿梭注射营养针、我和厨房组推着补给车跌跌撞撞地在摇晃的走廊里送餐,几乎是强行把高能软棒和电解液塞进那些还能动弹的“跃迁之王”嘴里……
画面最终定格在最后一次跃迁结束后的死寂。明空号如同一条耗尽最后力气的巨鲸,静静地停泊在“煤灰港”空间站的五号维修船坞里。广播里传来石大娘沙哑却依旧沉稳的声音:“‘感恩节计划’数据分发阶段,‘跃迁马拉松’,完成。所有数据包,已按计划投递至目标中继站及合作单位。全体船员…辛苦了!”
成功了?我们真的做到了?当时整个明空号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却无比兴奋的欢呼声。
之后便是混乱的休整和对接。明空号需要紧急检修,尤其是被机械崽超频到极限的引擎组。而我们,则再次来到了“煤灰港”儿童福利院——来接回我们暂时寄放在这里的那些小孩子们。
“醒了?公主姨姨?”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那个叫“小星星”的女孩正趴在我床边的小椅子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只有三个月大的婴儿“小小”,小家伙睡得正香,嘴角吐着奶泡泡。我记得她,是孩子里比较胆大活泼的一个。
“嗯,醒了。”我撑着手臂坐起来,身体还有些发软,是跃迁后遗症和极度疲劳混合的结果。“你们……都还好吗?”
“好呀!这里的阿姨给我们喝甜甜的奶,还有软软的床!”小星星声音清脆,“就是……就是想大家了……想大船了。你上次……走的时候说会接我们去更好的地方……那是什么时候呀?我们会去哪里呀?”
“很快了,你们就要跟之前一起逃出来的伙伴们汇合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心里软成一片。
起床,洗漱。福利院的设施简单却干净。我看到稍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自己穿衣,整理小床铺。她们看到我,都露出羞涩又期待的笑容。看来这段时间,她们被照顾得不错,而且似乎也隐约知道“大船”上的人会来接她们。
上午九点,翠花姐开着运输艇跟韦大娘和屠姐准时来到福利院接人。韦大娘依旧是一身利落的便装,手里盘着她的玉石算盘,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孩子,像是在评估一笔即将兑现的优质资产。屠姐则笑容可掬地和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寒暄,几句方言就逗得对方哈哈大笑,顺利办完了交接手续。
孩子们聚集到大厅,一个个小脸上洋溢着兴奋和不安。之后我们一起登上运输艇回到了明空号。厨房的姐妹们已经根据桂兰之前的指示做好了迎接她们的小点心,此时正在气閘舱里用长桌放成一排。孩子们就像归巢的麻雀般欢快地散落在了点心桌周围。
我看着她们,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几乎是脱口而出:“韦大娘,屠姐,你们说……我们能不能……把孩子们也‘卖’给苗女士?”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这说法太直白了。韦大娘和屠姐同时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玩味。
韦大娘停下拨算盘的手指,哼笑一声:“哦?怎么个‘卖’法?说说看。”
我定了定神,把想法倒出来:“苗女士那里,不是最看重‘产出’和‘价值’吗?这些孩子,现在看起来是负担,但也是未来的劳动力,是潜力股啊!而且,我们刚给了她那么大一份‘声望大礼包’(指感恩节计划的数据和知识),她正需要人手来扩大她的‘培训业务’,消化这些新知识吧?我们把这些孩子‘投资’给她,让她负责培养,将来孩子们学成了,无论是留在她那里工作,还是去别处,创造的价值她都能分润,这不比一次性收笔‘管理费’更符合她长远利益?而且,这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一个相对稳定、能学到真本事的去处,总比跟着我们东奔西跑,或者流落到不明不白的地方强吧?”
我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眼睛发亮:“我们可以跟她签个长期协议,约定孩子们成年后的去向选择权,甚至可以约定明空号有优先雇佣权!这叫……送佛送到西!”
韦大娘和屠姐对视一眼,屠姐率先笑了出来,用她那能把死人说活的语调说:“哎哟,我们的小公主,这是出师了啊?这算盘打的,我在走廊那头都听见响了。”
韦大娘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堪称赞许的表情:“想法不赖,虽然嫩了点。条款细节、风险管控、后续监督,这里头门道多了去了。”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过,你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打算去找你,这件事,还真得你‘送佛送到西’。”
“我?”我愣住了。
“不然呢?”韦大娘挑眉,“提出想法的人,自然要负责到底。来来来,到我那儿喝茶去,我们细聊。”
于是“战场”转移到了“老地方”——韦大娘那复古奢华风格的会客室里。韦大娘坐主沙发,我跟屠姐各座一个主沙发对面的小沙发。“滴”,韦大娘在茶几某处轻按了一下,一套全自动煮茶饮水设备从打开的桌面里升了起来。
“!”我真的没想到,她连这都有!一下子让我仿佛身在本方宇宙最豪华的广式早茶店里。
“上次在苗女士那儿你憋得很辛苦吧?”韦大娘一边从一个超合金小密封罐里夹出深色的茶叶放进茶壶一边笑着对我说:“茶叶嘛,咱们也有,她那些唬人还行,喝起来也就那样。”
居然!我当时已经很努力面瘫了,还是被韦大娘看出来了?!那苗女士肯定也看出来了……我顿时为那次谈判时候的自己尴尬得脚趾抠地。
开水注入茶壶,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强烈的松烟香味伴随着甜蜜的果干香,我差点脱口而出:正山小种!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即使这是一场梦,我也不想被她们看出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怎么样?香吧?”屠姐在旁边瞬间卸下了她惯常的专业仪态和表情,开心得像个小女孩儿。
“虽然说起来应该算是陈茶了,但这是真正的正山小种,是从我‘前世’的关系渠道那儿弄来的。我一直不舍得拿出来,你俩有口福了。”韦大娘一边帮我们倒茶,一边露出自得的笑容。
怪不得,原来是从她前夫家族的渠道来的。没想到华夏巨贾到了星际世界还这么有实力、这么**啊,我一边品尝着味道熟悉的茶汤一边想。
此时在韦大娘和屠姐看来,我应该是被好喝到“香迷糊”了吧?
“喝着茶,我们来谈正事吧。”韦大娘边帮我们续杯边道。
此时门口传来屏障升起的轻微声响,我下意识撇了一眼。
屠姐笑道“虽然这基本上可以算是‘阳谋’了,但我们还是要小心为上。”
我点点头,韦大娘直入正题:“桂兰,你之前那个‘卖’孩子的主意,不错,但想的还是太简单。苗大姐那个人,就是个千年的老狐狸,寻常的买卖算计,她一眼就能看穿。我们要送她这份‘大礼’,就得把她抬到一个她下不来的位置,让她心甘情愿,甚至感恩戴德地收下。”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知道“教学”时间到了:“请大娘指点。”
“感恩节当天0点整。”韦大娘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确,“我们提前植入所有数据包的病毒程序会启动,强制解密,将‘帝国摇篮计划’的所有黑暗真相,毫无保留地、同时炸响在星际网络的每一个角落。想想看,那会是什么场面?”
我屏住呼吸,能想象到那必然是一场席卷整个信息世界的海啸。
“混乱,震惊,愤怒……还有,巨大的流量和关注度。”屠姐优雅地接口,嘴角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所有媒体,无论是联盟官方的,还是地下黑市的,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他们需要新闻,需要解读,更需要——一个可以聚焦的‘英雄’,或‘受害者’。”
“没错。”韦大娘点头,“而我们的苗大姐,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甚至不需要我们提醒。在数据解密后的第一时间,她就会主动联系她能联系到的、所有的、最有影响力的主流媒体——”
屠姐补充道:“——她会发表一份事先精心准备好的声明。内容大概是:震惊于这份揭露的历史真相,强烈谴责旧帝国的反文明罪行,对她所经营的、一直致力于救助边缘女性的机构能成为这份‘正义数据’的‘偶然’发布节点之一感到‘意外’和‘荣幸’,并郑重宣布她的机构将永久免费提供基于此数据包中医疗手册的咨询和帮助。她甚至会演技爆发,声泪俱下地代表所有‘被历史遗忘的女性’向旧帝国残余势力发出谴责,做出一种仿佛要宣战的姿态——当然,只是表演。”
“没错,”韦大娘继续道“她只会表演得比我们能想象的更夸张千倍、万倍。” 她冷笑一声:“这套表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完美无缺。媒体会疯狂追捧她。在‘业内权威’和‘悲情英雄’的光环加持下,不到半天,她就会被包装成‘星际第一大善人’、‘女性权益的守护神’。到了下午,闻风而动的富豪太太团、想要提升企业形象的大公司、以及各种真真假假的慈善基金会,就会排着队去给她送钱、送资源、寻求合作。”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对人性和舆论的利用,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而这个时候,”韦大娘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就是你带着孩子们出场的最佳时机。”
“我?”我心跳开始加速。
“对。我们要选在媒体最多、直播信号最密集的时候——大概率就是当天下午,她声望最巅峰的那一刻。”韦大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策划阴谋的致命吸引力,“你带着孩子们,不需要多,就选五六个最伶俐、最可爱的。让大的牵着小的,小的抱着那个三个月的婴儿。不需要排练太多,就保持她们最纯真的样子。每人手里捧着一小束最便宜的星际雏菊(我已经让后勤采购了)。”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然后,找准机会,走到聚光灯下,走到苗大姐的面前(会有战斗组姐妹暗中帮助)。不需要复杂的台词,就让最大的那个孩子,用她练习过的那种又可怜又渴望的眼神看着苗女士,说——‘谢谢苗女士收留我们,教我们本事,给我们一个家。’”
我瞬间明白了!在无数摄像头和直播镜头前,在苗女士刚刚树立起的“救世主”人设之下,这样一群弱小无助却满怀感激的孩子,捧着鲜花出现,简直就是对她“善举”最完美、最无法抗拒的印证!这是活生生的“既成事实”和“道德绑架”!
“她绝对无法拒绝。”屠姐笑着接话,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在那种情况下,拒绝就意味着她刚刚搭建起来的神坛会瞬间崩塌。她不但会收下,还会表现得格外慈爱,当场宣布将这些孩子作为‘典型案例’纳入她的培养计划,给予最好的待遇。因为从此以后,这些孩子就是她活生生的广告牌,是她‘善心’和‘培训成果’的最佳证明。在她宣布之后再安排所有孩子凑上去,这样就齐活了。”
韦大娘最后端起仍被自动保持在最佳温度的茶喝了一口,总结道:“所以,这不是‘卖’,这是‘送’。送她一场完美的公关胜利,送她一批未来的优质资产,也送这些孩子一个相对安稳和有希望的未来。而我们,清了库存,做了人情,也彻底了结了一桩心事。明白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茶香和这精妙绝伦的计划带来的震撼感混合在一起。我重重地点头:“明白了!韦大娘,屠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好。”韦大娘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去吧。和屠姐好好琢磨一下细节,尤其是怎么‘自然’地出现在那个场合。剩下的,就交给苗大姐她的‘表演欲’和媒体的聚光灯了。”
我和屠姐站起身,向韦大娘告辞。走出舱门,那醇厚的茶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脑海里已然翻腾着感恩节那天即将上演的、没有硝烟却至关重要的一战。
我看向屠姐,她对我眨眨眼,笑容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走吧,公主,”她挽住我的胳膊,“我们去给孩子们挑一挑‘战袍’,再好好彩排一下,怎么才能哭得……哦不,是笑得又可怜又可爱。”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屠姐,加上几位战斗组姐妹(翠花姐安排的夏雪、雷大力等五人负责安全和秩序),就在明空号的第三模拟训练舱里,对孩子们开始了紧急“特训”。
屠姐拟好了话术,教给那几个年纪稍大、口齿清晰的孩子。
“要说‘我们很乖,会努力干活’。”
“要说‘谢谢苗女士收留,我们想学本事’。”
“如果看到有拿奇怪盒子(暗示摄像机或记录仪)的人,要露出最可怜又最懂事的眼神,但笑容要甜,要纯真!”
我则负责调整她们的“演出状态”。那个三个月大的“小小”成了最重要的道具——总是被小星星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成为“弱小无助但渴望生存”的最佳视觉符号。
我们在训练舱里一遍遍地排练,利用全息模拟技术模拟出盛大记者会的现场,让孩子们提前适应。
“表情不对,小星星,要看起来有点想哭,但又很坚强!”
“抱孩子的姿势,对,再稳一点,显得有担当!”
“大家一起说——‘我们想有个家,有个能学习的地方’!”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她们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的前程努力,异常配合。夏雪和雷大力她们在一旁看着,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又觉得心酸,默默地把我让阿玲送来的营养点心分给孩子们。
又过了两日,明空号检修完毕,石大娘发来讯息,舰队即将前往下一个目标星域,为即将到来的“感恩节”盛宴采购、或者说“筹集”一些“特别”的食材。而我和孩子们以及负责我们安保的战斗组姐妹们要留在“煤灰港”福利院等待“上场时机”。
于是我提前安排好了之后一周的厨房菜单和排班表。准备跟孩子们还有战斗组小队一起搭运输艇返回“煤灰港”。
到了该分别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换上了屠姐精心挑选的“戏服”,排成并不算整齐的一列。最大的女孩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小小”。她们的脸上混杂着茫然、些许不安,以及这几日“特训”后残留的一丝故作镇定。
明空号的姐妹们围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送别圈。韦大娘走上前,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逐一扫过每个孩子的脸。她没有蹲下,只是微微放低了视线,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记住你们这几天学的东西。到了那边,机灵点,手脚勤快些。那里不是享福的地方,但能给你们一张安稳的床铺和学本事的机会。抓住了,将来是龙是虫,看你们自己。”
她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几个小巧的、用边角料打磨成的简易算盘挂件。她给每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脖子上挂了一个。“带着这个。没事拨两下,别忘了‘计算’的重要性。”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捏着那小小的算盘珠子,懵懂地点着头。
屠姐接着上前,她脸上带着惯有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瞬间冲淡了些许严肃的气氛。她蹲下来,用温柔的声音说:“别怕,苗女士那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学。你们要好好听她和老师们的话。如果有人问起是谁送你们来的,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最大的那个女孩用力点头,小声而清晰地重复:“是……是好心的商队阿姨送我们来的,我们想留下来学本事。”
“真乖。”屠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星际世界罕见的水果硬糖,“来,每人拿几颗,路上含着玩。记住,嘴巴甜一点,运气总会好一点。”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接过糖果,紧紧攥在手心。
最后是翠花姐,能从她脸上看出那一丝丝扭捏和不情愿,但是作为战斗长,她不得不来“送别会”说两句。
“额……你们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强身健体,不得懈怠!”
几个反应快性格活泼的孩子立刻学着我们平时的样子,敬礼回答“明白!”
翠花姐老脸一红,报以腼腆的笑容(但又有点可怕是怎么回事)我似乎能想象出她的头上已布满黑线。
最后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龇牙咧嘴):“公主,好好干!等你们归队,‘感恩节’大餐就看你的了!我听说目标星域有好东西,我去给你搞一条真正的‘星斑银鳕’回来!咱们以后再也不用惦记别人的了。”
星斑银鳕!光是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口水就开始疯狂分泌!她居然还记得我当时是因为一口星斑银鳕上船的!
这晚在福利院,我在孩子们身边安心睡去。意识飘飘荡荡从星际世界抽离。
在清晨现实世界的鸟鸣声中,我睁开眼睛,醒了。孩子们,还有星斑银鳕!一定都会顺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