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25章 第二十个梦：叮铃铃……废弃的电话亭

不知为何下着雨，一个本地罕见的、不冷也不热、适合穿老式风衣的天气。我穿着“大地”牌风雨衣，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肩上扛着一把撑开的、红白相间的长柄伞。雨丝不是落下来的，而是悬在天地间的一层灰蒙蒙的纱，带着好闻的暴晒后下雨的负离子气味和一点城市的汽车尾气味儿，不紧不慢地洇湿我的头发和外套。脚下的水洼映着青灰色的天光，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拐过一个街角，一片被城市遗忘的绿意不期然地闯进视野——一个废弃的小公园。就像日剧里常见的那种开放式社区公园，铁艺围栏锈迹斑斑，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入口处褪色的告示牌字迹模糊，像一张被雨水泡烂的旧报纸。我径直走了进去。

雨水冲刷过的空气异常清新，带着草木逝去和泥土苏醒的综合气息。儿童乐园早已荒废，滑梯的金属表面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在雨水的作用下流淌出橙红色的细流。秋千的铁链也锈住了，吱呀作响地悬着，只剩一个座板歪斜地挂着。我走过去，伸手推了一下那唯一的座板。它竟轻飘飘地荡了起来，链条摩擦的“吱嘎”声在寂静的雨幕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空谷回音般的悠长，仿佛在唤醒沉睡已久的幽灵。我坐上去，双脚离地，身体随着那奇异的、几乎无声的摆动轻轻摇晃。雨水顺着额发滴落，滑过脸颊。世界只剩下雨声和我自己缓慢的心跳，以及这架不合时宜、独自摇摆的秋千。

滑梯更是奇妙。雨水在它的滑道表面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而下。我蜷起身子以一个抱膝蹲下的姿势站了上去，试着往下滑。没有预想中生涩的摩擦，反而像站上了一块浸润了黄油的丝绸，无声无息地滑落到底。脚下的积水凉凉的，溅起的水花好像雨之精灵的嬉笑。

双脚重新踩在湿漉漉的沙地上，无意识地一瞥，发现沙坑边缘，一队透明的蚂蚁正在搬家。它们的身体像极了打磨过的石英泡泡，里面嵌着细细的、流动的彩色丝线，搬运着比它们半个身体还大、闪着珍珠光泽的卵。我蹲下来，看得入迷：一定是因为下雨，原来的巢穴淹水了，现在才要带着襁褓紧急搬家吧。

顺着蚂蚁的仪仗，我看向沙坑边的一棵大约两人合抱的樟树。树下就是一个完美凸起的小土丘，蚂蚁真的很会找地方呢。

于是我开始观察这棵树。这么粗的樟树，没有二三十年是长不成的。树皮上长着短短的苔藓，几颗刺蛾羽化遗留的空硬茧零星点缀在树干各处。抬头望向树冠，枝繁叶茂，还有几个细树枝、虫丝和树叶组成的虫巢。鞋子踩在树下土丘表面的落叶堆，发出清脆的嚓嚓声。也许是因为树足够大，因此这个小土丘才能一直保持干爽吧。

落叶堆里，一只彩色的西瓜虫被我惊动，蜷缩成一颗圆润的、闪着金属蓝和荧光粉的弹珠。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它，冰凉光滑。我翻了翻落叶，又陆续找到几个，就这样随手揣进了风衣的口袋里。

沙坑边沿，种着一排排的一串红。我突然回忆起小时候的经验，随手拔出一朵，就把花的基部放进嘴里吸了一口，还是像记忆里一样清甜。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在水塘里挣扎。定睛一看，是一只笨拙的金龟子不慎栽进了水中。它奋力地扑腾着，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连忙蹲下，努力伸长胳膊，小心地把风衣下摆拢在腿上，然后朝它伸出指尖，让它爬上我的指腹，再轻轻将它放到干燥的香樟树干上。一只翅膀被打湿的蜻蜓也落在附近积水的水泥地上，像一架迷你的被拍进大海里的飞机。我捡了一片宽大的树叶将它托起，送到一处能避雨的灌木丛里。它薄如蝉翼的翅膀在雨中微微颤抖，复眼中倒映着我模糊的身影。

手指在口袋里无意间触碰到了刚刚捉的西瓜虫。于是我来到水泥亭子里的石桌旁，摸出那三个彩色西瓜虫。我把它们摆好，照着其中一个指尖轻轻一弹，那颗绿色金属色的——它像个真正的弹珠一样，“叮”地一声撞上那颗蓝粉色的“球”。“蓝粉球”滚动了几下，又慢悠悠地蜷缩起来。我忍不住笑出声，雨水的冰凉和指尖的触感都带着曾经熟悉的快乐。

玩了一会儿，我弯腰把它们放到石桌下的地上。抬头的过程中，发现石桌桌面的下侧居然有一些奇特的蜗牛正在缓缓移动。它们个头大得惊人，壳有我的拳头大小，螺旋纹路间像是流动的彩虹，在潮湿空气的浸润下闪烁着梦幻的、不真实的光晕。它们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条闪着微光的、黏糊糊的虹彩带。

正当我沉浸在发现蜗牛新种的喜悦中，准备大肆采集一番时：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突兀、急躁、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铃声，像生锈的铁片在玻璃上刮擦，猛地刺破了公园里宁静的结界。

我一惊，循声望去。就在滑梯旁边，那个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得如同历史遗迹的公用电话棚里，那部我以为早就该进博物馆的、落满灰尘的公用电话，正疯狂地抖动着，发出刺耳的、不依不饶的鸣响！红色的听筒在金属支架上神经质地跳跃。

这年头……还有人用公用电话？它……还能响？

一种混合着荒诞、惊讶和极度好奇的感觉攥住了我。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那部疯狂鸣叫的电话是清晰的焦点。铃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尖锐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于是没有迟疑，我跑过去握住了那冰冷的塑料听筒，将它贴近耳边。

听筒里传来巨大的电流“滋滋”声，仿佛信号在遥远的宇宙深处艰难跋涉。然后，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略带扭曲变形地传了出来：

“喂……是我……”

那声音……那声音……

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那沙哑的、带着电流撕裂感的腔调，那呼吸的节奏，那咬字时微妙的停顿……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熟悉！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啊——！”

我触电般猛地甩开听筒，冰冷的塑料砸在玻璃亭壁上，发出空洞的巨响！巨大的惊恐像一只冰冷的手，挤压着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我踉跄着后退，站进了不断冲刷的雨中。

雨水冰凉，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醒了。

卧室里一片漆黑，窗外吹进来的柔风送来远处运河上轮船的马达声，还有小花园里的蛙叫和虫鸣。梦里那奇幻蜗牛的美丽身影在脑海中盘旋，悔得我直拍大腿：让你好奇！蜗牛都还没来得及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