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13章 第十个梦：女蛙

意识，从暖浊的混沌中缓缓浮起，如同水底升腾的气泡。我感知到自己的形态——四肢灵活、肚腹饱满、以皮肤呼吸的存在。或许可称之为蛙，或蟾。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即是这能在虚空中存活的生灵。

我体察自身。皮肤粗粝，斑驳的纹路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就像远方的银河。一个乳浊的气泡温柔地包裹着我，隔绝了星辰间的刺骨寒冷和危险射线。它是我的胞衣，我的襁褓。

我试着挪动。这团气随之流转，忠实地护卫。于是我在星尘间游弋，掠过燃烧的火球，穿过冰晶的帷幕。亿万星辰如沉默的眼眸。然而，看久了，那恒常的旋转也显出单调。我停下，目光落在一处：一颗年轻的恒星，光芒初绽，带着未被驯服的野性。几颗色彩各异的泥丸（姑且称之为行星），正循着无形的弦，跳着亘古的环舞。轨迹交织，生出一种寂寥的韵律。我要住在这里！

凝视着无声的舞蹈，一种缺失感在心底蔓延。这宇宙，太静默了。一个意念自我核心升起：要有声音！

宇宙仿佛回应着这原始的意志。无形的弦被拨动，第一声浑然的嗡鸣震荡开来。紧接着，群星苏醒了！星星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轰然大笑，有的垂死的哀鸣，新生的欢唱……星辰的交响淹没了虚空。我的行星们亦开启了歌喉：烈焰者咆哮如雷，寒冰者清吟似磬，气旋者呜咽若风……

磅礴的宇宙之音鼓荡着我。我也要一颗会唱歌的行星！要有天空，要有大地！

心念所至，混沌分形。轻灵清澈的部分上升为天，厚重乳浊的部分下降为地。天地之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奔流——气，或者叫作风。它呼啸着，第一次为我的行星带来了自己的声响——那是天地初开的第一次呼吸。

我小心地展开那团护佑我的温润之气，将它覆于行星之上，成为一层流转的胞衣——这便是大气层。天、地、气交融、旋舞，于是，奇迹凝结——水诞生了。微弱的生命悸动，开始在水泽与泥壤中萌发。

听着这初生的天地之韵，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意识沉坠，滑向柔邃的幽暗。腹中，一丝微弱的搏动轻轻叩击。我舒服地翻了个身，更深地沉入那无边的甜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牵扯的悸痛将我唤醒。身边，多了一个东西——一枚浑圆萤白的蛋。它温润如玉，内蕴光华。不及触碰，突然就“啵”一声轻响，蛋壳裂开！一道清冷皎洁的流光逸出，落地化作一只通体流转着银白辉光的小生灵！它长得像只兔子，双耳纤长，尾如绒球，眼眸是两汪浅金色的深潭，灵动无比。它刚一落地，就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瞬息间就绕着我的行星蹦跑了一圈！还没等我喊它，就已腾空而起，射向星海！

一阵惊悸掠过心头——宇宙无情，它没有气泡的保护！可那银光流连于璀璨星辰之间，浑然忘我。我只能定下规矩：只能在靠近我的轨道上嬉游，不可以离开我去远处。它答应了，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蟾宫”——昭示它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小宝贝。

我的行星环绕着年轻的恒星，于是就有了光明的交替。我常在大气层上，看“蟾宫”如一颗银梭在近处的轨道上游玩。然而，行星之上，仍显空旷。少了些……活色。

我用意念作笔，点染我的星球。意念所及，蓝色的脉络在大地上蜿蜒；绿色的绒毯覆盖了荒芜；各种形态的生灵从泥土、水泽、空气中跃然而出。于是就有了江河湖海、动物植物。这方世界上便真正有了呼吸。

我愉悦地行走在这些造物之间。忽地，脚下陷入一片湿泞的泥淖。我抬起脚，泥浆飞溅，一团湿泥落地，滚动间，竟隐隐显出四肢的轮廓，和一个跟我很像的头颅！

好奇心驱使我向它轻呵一口气。泥团扭动起来，发出含混却真切的呼唤：“姆……姆……”

我被这原始的呼唤拨动了心弦。真有趣！我索性在泥淖中践踏，溅起更多泥团。每落一团，便呵气一口。“姆姆”之声此起彼伏，一群懵懂、**的泥灵围拢过来。

但这样还是太慢了。看着这些初生的泥灵，我渴望更多。意念流转，我的下肢延展、变化——化作一条修长有力的蛇躯。这样我只要用尾尖在泥坑里一蘸、再一甩——“簌簌簌！”无数泥点如雨落下，化作泥团！再统一呵气，不一会儿，就泥灵遍地了。

这些泥灵只知道玩耍。玩着玩着，就突然停下不动了，好像活气被抽空了似的。我把它们拿起来摆弄，研究了好一阵才发现：他们不知道饥饱，不会觅食！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只能选出其中容貌清秀、四肢有力，眼神看起来比较聪明的。带着他们认识可以吃的果子叶子、可以猎来吃的动物、可以喝的水，再让他们把这些教给同伴。

做完这些心满意足就觉得累了。我找了一片开满小花的温软之地，盘起蛇躯，把头枕在蛇尾上。天地初成的絮语和泥灵渐渐掌握的话语声，汇成安眠的序曲。意识沉入深沉的幽暗。

这一眠，仿佛历尽了星尘的聚散。

我是被一种细碎却焦灼的嘈杂扰醒的。一群泥灵跪倒在我的身侧。为首的那个，头上戴着七彩的羽毛冠，身上披着覆斑斓的皮毛显得颇为神气。他们献上堆积如山的鲜果，神情惶惑而恳切，指天画地，叽叽喳喳诉说着什么。

看了半天我才搞懂他们的意思：自从我睡着，又过了好久好久。他们发现自己跟草木鸟兽不同！草木荣枯，鸟兽繁衍，生老病死，循环不息。而他们，还是最初落地后的样子，不死不灭，也不会生出新的泥灵。他们渴望那完整的生命之环——生、老、病、死，繁衍生息。

原来如此。我感应着宇宙的脉动与行星的生机。腹中熟悉的悸动与暖意再次涌现。一枚更大的浑圆萤白的蛋凝聚于身畔。

我抚触温润的蛋壳，将它开启。柔光四溢中，跃出九个小小的身影！他们的样貌与我依稀相似：灵活的四肢，肚腹圆而柔，肌肤是初生小兽般的柔嫩肉色，周身散发着蓬勃的生机。一个名字油然而生：“女”。她继承我的血脉，自然有创生的能力。

巨大的蛋壳也蕴含着勃勃生机。我将它碎为点点星芒般的小块，分给最初的泥灵们。他们欣喜若狂，“咔嚓咔嚓”就把蛋壳吃掉了。顷刻间他们的身体开始蜕变：圆圆的肚子变得扁平，臂膀与胸膛变得坚实粗壮，肤色也不再是泥土的颜色，而是转化成了跟“女”相同的肉色。

新生的“女”们，目光投向这些乍然变得臂膀粗硕、体格强健的同伴们，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们新奇地接近，摸索着那些壮实的臂膀。看到这副景象，我不禁开始担忧，要是他们就这样开始繁衍，自然的馈赠恐怕难以喂饱他们所有人。

于是，我将这些变得臂膀粗硕的一群召集到身前。指向沃土，给他们示范掘土、播种、引水、收获的方法。并把简单的农具传授给他们。看到他们躬身田亩，挥汗如雨的样子，“男”这个名字便油然而生。

见到“男”努力地在田间耕作，“女”们渔猎采集、抚育新生命，天地间一派生机勃勃的忙碌景象。我心怀慰藉，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创造的作品。舒展身躯，找到一块清凉的地方，盘绕蛇躯，头枕在蛇尾上。天地之间水气氤氲，生命的颂歌低吟浅唱……意识又沉入那无垠的甜黑。

这一眠，仿佛沉入时间的长河。

我被一种刺耳、混乱的喧嚣惊醒。耳畔不再是劳作的低唱或新生的啼鸣，而是……嘶吼？撞击？哀鸣？

困惑地睁眼，景象如冰锥刺入心魂！

不远处，两群“男”纠缠如野兽！手中挥舞着粗砺的石棒与削尖的木棍，面目扭曲，互相扑击、撕扯。泥土翻飞，暗红的液体浸染了草石。他们的眼中燃烧着一种陌生的、吞噬一切的炽焰，仿佛对方是必须拼个你死我活的异类！

目光惊恐地移开，望向远方……啊！我看见许多腹部隆起的“女”，她们没有被珍视保护，反而被一群臂膀粗硕的“男”，用坚韧的藤索束缚，驱赶进石柱围成的、一格一格的空地里！她们蜷缩着，眼神如熄灭的星尘，空洞而惊惶。

一股源自创世之初的寒流与怒焰瞬间席卷了我！我赋予生命，是为歌颂宇宙的韵律，感受生息繁衍的美妙！不是为了互相戕害，不是为了禁锢同族！

“快停下！” 我悲恸地嘶喊出声，猛地坐起！醒了。

我急忙看向自己的双手：五指分明，肌肤温软……是人手！“原来只是一场梦”我喃喃自语。望向窗外澄澈的天空，梦中那开天的混沌、星辰的合唱、泥灵的呼唤、以及最后那撕裂心魂的图景，仍在识海中翻涌不息。

真的仅仅……是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