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苍门判尘场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却烫不透围观弟子们眼里的凉薄。白衣蓝衫层层叠叠围出片死寂的圈,圈中心跪着的人,脊背却硬生生挺成了孤峰——季希澈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将周遭或怨怼、或看好戏的目光,都隔绝在那片阴影之外。
高位上的老者玄袍曳地,眼神像淬了冰的钩子,死死剜着场中那人:“季希澈,你是我扶苍门千挑万选的好苗子,正道的脊梁,如今却为个魔修,要把这身骨头也赔进去?”
话音落时,化神期的威压如潮水般漫过全场,弟子们下意识蜷了蜷肩,唯独季希澈,仍像株咬定崖石的松,分毫未动。他抬眼,望向那老者的目光里没什么情绪,只有鬓边散乱的青丝,随着微风轻轻晃了晃。
“包庇?”老者冷笑,指尖灵光亮得刺眼,“你可知‘包庇魔修’四字,在我扶苍门是什么罪?”
季希澈没答,只是盯着老者腰间那柄刻着“匡扶”二字的佩剑,剑锋上还凝着细碎的血珠,正一滴滴砸在他脚边的地面,晕开深色的花。
下一秒,灵剑破风而来,精准刺入他灵台三寸处。
“师兄!”
人群后猛地爆出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叶景承挣得手臂通红,却被两旁的师兄弟死死按住。少年人漂亮的眼尾红得快要滴血,眼泪砸在青砖上,碎成密密麻麻的小水珠:那是……那是青苍榜第一的师兄啊……是能单枪匹马闯魔界、把他护在身后的师兄啊……
季希澈只觉灵台一阵剧痛,灵气如决堤的洪,争先恐后从灵海的伤口里往外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飞速流逝,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失重感攫住了四肢百骸,可他偏要笑,扯着嘴角,笑得喉间腥甜翻涌——
“老祖说的‘正道’……就是这样,为了所谓正邪,便能不问黑白,把刀子捅进自己人的心口?”
血从唇角蜿蜒而下,洇湿了胸前的白衣,像开了朵妖异的花。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却偏要一步步踏上那级级通往高位的白玉阶。
“您说我失了正道,”季希澈站定在老者面前,仰头时,那双曾盛满星月的眼,此刻翻涌着近乎狰狞的嫌恶,“那您呢?扶苍门‘救其苍生’的门训,被您吃到哪截肠子去了?”
话音刚落,天际骤然滚过声惊雷,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聚集,判尘场上的风陡然变了性,裹挟着无形状的威压,把弟子们压得齐齐弯下了腰。
季希澈也跪了下去,膝盖撞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可他偏要抬着头,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眼底的光——那光里有血,有痛,唯独没有半分屈服。
“天道无情?”季希澈咳着血,笑声却比雷鸣还响,“您活了千百年,难道不知,最无情的从不是天道,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正道’的人!”
“放肆!”老者须发皆张,杀心毕露,“今日我便替你师父,清理你这孽障!”
“老祖!”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场外传来,随即,一道玄色身影翩然落地。来人玉冠束发,眉眼温润得像三月春山,可往季希澈身前一站,周身却笼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我这徒弟只是心存善念,怎就成了‘孽障’?老祖莫不是年纪大了,连黑白都辨不清了?”
季希澈望着那道玄色背影,喉间微动,最终只化作声极轻的喟叹:“师父……”
天枢真人没回头,只是淡淡瞥向高位上的老者,指尖拂过季希澈后背的伤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的弟子,轮不到旁人来处置。”
天枢那番话像块淬了冰的石头,狠狠砸在老祖心口,堵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玄袍袖摆被怒气压得簌簌发抖,指节攥得发白,可目光却像黏在季希澈身上的钩子,恨不能将人从皮肉到骨头,一寸寸凌迟个通透。
“季希澈!”他的声音里裹着戾气,砸在判尘场的青砖上,震得碎石子都跳了跳,“今日这场祸事,从你护着那魔修的一刻起,就由你而起!你自己道途尽毁不算,还污了扶苍门百年清誉——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可有半分悔恨?”
风来得更急了,卷着方才灵海破碎溅在地上的血腥气,往每个人的口鼻里钻,冷得人肺腑都发疼。季希澈撑着地上的剑,指腹死死扣住剑柄,指节泛出青白——那剑还是他入门时天枢送的,如今剑刃上沾着的不是魔气,是他自己的血。他一点点直起身,动作慢得像在与浑身的伤痛较劲,血迹斑斑的白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脊骨绷得笔直,没有半分弯折,竟像昆仑山顶常年不化的冰川,冷硬得撼不动。
等他抬眼时,眼底没有半分怨怼,也没有滔天恨意,只剩一片燃尽了所有情绪的澄明,像劫后余生的荒原,干净得只剩本心。
“悔恨?”
这两个字从他唇边滚出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随即他笑了——笑声碎在狂风里,没被吹散,反倒裹着玉石相击的清越,敲得人耳膜发颤。血沫顺着唇角往下淌,他却毫不在意,抬手用手背一擦,指尖碾过那抹猩红时,眼神竟像在把玩什么稀世珍宝,半分不避忌。
“老祖觉得,我该悔什么?”
他往前踏了一步,膝盖上先前崩裂的伤口被撕扯得更狠,血珠顺着裤脚往下滴,砸在白玉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一下,又一下,像敲在在场人的心尖上。“悔我见那魔修未曾害过人,不过是个避祸的孤魂,便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悔我没学您的样子,把‘正道’二字当遮羞布,转头就把良心喂了狗?”
天枢站在一旁,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腹蹭过袖缝里藏着的护心符——那是从前季希澈筑基时,亲手给他画的。他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打断,只是眼底的温润又沉了几分,像藏了片未化的雪。
季希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场边的弟子们,那些脸他从前都熟——有跟他一起练过剑的,有听过他讲术法的,可此刻眼里只剩畏惧的躲闪、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有些人,连表情都没了,只剩麻木的空洞。这些脸在他眼里渐渐模糊,最后,他的视线落回老祖身上,一字一顿,声音不算高,却像惊雷炸在空旷的判尘场里,震得每个人心尖发颤:
“我季希澈活了二十年,不敢说自己是完人,却自认行得正、坐得端,没害过一个好人,没负过一次本心。要说唯一的‘错’,便是从前太蠢,信了你们嘴里那套假仁假义的‘正道’。”
他顿了顿,胸口的伤口又开始疼,血腥味往喉咙里涌,可脊背却挺得更直了——任凭伤口崩裂,鲜血顺着衣襟往下流,浸红了腰间的剑穗,眼中却燃着比焚天业火更烈的光,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若这正道,要我昧着良心、屈着傲骨,要我把‘善恶’抛在脑后,只认‘仙魔’二字——那这道途,我季希澈,不要也罢!今日之事,纵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
话音落时,他猛地仰头,任由风刮过脸上的血痕,声音里裹着千钧之力,砸得全场死寂:
“不悔!”
天枢真人听见那声“不悔”时,心口像被一只淬了冰的手攥住,疼得他胸腔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方才还温润如春水的眉眼,转瞬间覆了层霜雪般的冷冽,玄色衣袍被狂风掀起,猎猎作响如展翼的蝶,他往前踏出一步,脚下青石板竟被那股无形的气劲压出细浅的裂纹,硬生生将老祖化神期的威压,逼退了三分。
指尖灵光骤起,一柄玉剑凭空凝出,剑身上流转的光泽清透如月华,却裹着千钧之力,嗡鸣着震颤空气。“老祖,”天枢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听不出半分情绪,唯有眼底翻涌的决绝藏不住,“我的弟子,轮得到旁人来妄加置喙?今日你要动他,便先踏过我这具残躯。”
老祖瞳孔骤缩,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人——天枢真人修的是温和道,化神多年,素来与世无争,连跟人红着脸争辩都少见,如今竟为了个“叛门孽障”,摆出这般同归于尽的架势?他怒极反笑,玄色灵力自周身炸开,如海啸般翻涌,卷起地上的碎石,“天枢!你疯了?为这孽障,要与整个扶苍门为敌?”
“扶苍门的门训,是‘匡扶正道,心存善念’,”天枢剑尖微抬,直指老祖眉心,玉剑的嗡鸣更甚,几乎要刺破耳膜,“若连一个未害过人、只存了点恻隐之心的弟子都容不下,这门,我天枢不待也罢。”
话音落的瞬间,两道化神期的威压轰然相撞。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纯粹的力量对冲,判尘场的青石板应声寸寸龟裂,缝隙里渗出血般的残阳余晖,狂风卷着碎石漫天飞舞,打在弟子们的白衣上,疼得人龇牙咧嘴。众人吓得连连后退,唯有叶景承猛地回神,眼底的慌乱被一股狠劲取代——他看见师父与老祖僵持的间隙,那是唯一的机会。
少年人几乎是疯了般冲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季希澈。对方浑身是血,白衣被浸得沉甸甸的,灵力尽失后,连站都站不稳,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却还下意识偏过头,想往天枢的方向看。叶景承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师兄!别回头!师父是在拖时间!我们走了,师父才能脱身!”
季希澈喉间腥甜翻涌,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视线早已模糊,只能看见远处两道交缠的身影,听见天枢真人的声音——还是从前教他术法时的温和调子,却裹了层决绝的沙哑,顺着风飘过来:“老祖,既然谈不拢,你我今日,便分个胜负——”
那声音像一根针,扎得叶景承心口发疼,却也让他更不敢耽搁。他咬着牙,手臂青筋暴起,半拖半抱地拽着季希澈往场外走,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不敢有半分停顿。判尘场的结界就在前方,穿过那层光膜,就能暂时躲开这里的厮杀。
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响,震得他耳膜生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风声里,季希澈模糊的声音带着血沫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嘱托:“景承……师父他……”
“师父会没事的!”叶景承猛地打断他,眼泪差点掉下来,却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不能哭,师兄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得撑着,“师兄你信我,也信师父!我们先逃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接师父的!”
他终于拽着季希澈冲出了结界,回头时,只看见判尘场内刺目的强光炸开,天枢真人的玉剑与老祖的玄剑狠狠撞在一起,光芒几乎要吞噬整个场地。残阳如血,将两人踉跄的背影拉得极长,像两道快要被风吹散的影子。
叶景承知道,师父是在用自己的修为做筏,在老祖的杀招里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那道缝里,藏着他和师兄唯一的生路。
风是冷的,刮在脸上像带了刃,把叶景承的眼泪刚逼出来,就冻成了眼角的冰碴。他半拖半抱着季希澈,靴底碾过枯枝败叶,发出的声响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刺耳——身后仙门御剑的破空声没断过,像条吐着信子的蛇,缠得人连呼吸都发紧。
季希澈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染血的衣料黏在两人皮肤上,冷得刺骨。没了灵力护持,这人从前能单掌劈山的身子,如今连站直都难,每走一步,胸腔里都发出细碎的喘息,却始终没哼过一声,只偶尔在叶景承脚步踉跄时,抬手攥紧他的袖口。那力道很轻,像片羽毛落下来,却攥得叶景承心口发疼——他知道,师兄是怕自己摔着。他突然抬手,替叶景承拂去肩上沾着的草屑——那动作还是从前的模样,温和得像扶苍门春日里的风。
“师兄,再撑撑,前面有个山洞。”叶景承的声音发颤,季希澈这人,从年少时起,就习惯了把疼藏在骨子里,连皱眉都不肯多给旁人看一眼。把到了嘴边的“师兄撑不住就说”咽了回去。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季希澈这辈子最忌的就是“示弱”二字,哪怕到了这份上,也绝不会肯在他面前露半分脆弱。
可话音刚落,前方的树丛突然被灵光劈开,七八名仙门弟子御剑落地,剑刃直指两人,为首的正是扶苍门的外门执事,脸上没什么情绪,眼底却淬着冷:“季希澈,天枢真人已被老祖禁足,你以为还能逃到哪里去?束手就擒,或可留全尸。”
叶景承把季希澈往身后护了护,指尖攥紧了腰间的短剑——那是季希澈从前送他的,他修为尚浅,此刻握着剑的手却在抖,却偏要梗着脖子,摆出副不退让的架势:“你们别过来!师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话没说完,一道剑光就朝他心口刺来。叶景承瞳孔骤缩,只觉手腕一紧,整个人被猛地往后拽,再抬眼时,看见季希澈挡在了他身前。看见季希澈挡在他身前的背影——还是从前那挺拔的模样,只是此刻白衣染血,脊背绷得发紧,像根快要断的弦。
没有灵光,没有剑诀,甚至连像样的躲闪都做不到。季希澈就凭着一副凡人的身子,硬生生迎上了那柄剑。剑尖穿透皮肉的声响闷得可怕,血顺着剑刃往下淌,滴在叶景承的手背上,烫得他浑身发抖。
“师兄!”
叶景承扑过去接住人时,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纸。季希澈靠在他胸口,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后背的血洞还在往外冒血,把他的衣襟浸得透湿。他抬手,指尖冰凉,想擦去叶景承脸上的泪,却连抬起的力气都快没了。
“别……别跟他们拼。”他的声音很轻,气音裹在风里,碎得不成样子,“他们要的是我……你走,往南走,找……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活。”
“我不走!”叶景承抱着他,眼泪砸在季希澈的头发上,滚烫,“要走一起走!师兄你不是说,等我筑基了,就带我去看昆仑的雪吗?你不能……”
血从季希澈的唇角溢出来,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叶景承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烫得人指尖发颤。叶景承半跪在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手臂收得极紧,却又怕碰疼了他,力道虚虚悬着,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怀里的人越来越轻,体温一点点往下掉,像握不住的雪,让他慌得厉害。
“师兄……”叶景承的声音发颤,眼泪砸在季希澈的头发上,滚烫,却没敢让他看见,只能偏过头,用袖口胡乱擦了擦,可刚擦完,新的泪又涌了上来。
季希澈听见他的话,缓缓睁开眼。视线早已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叶景承泛红的眼尾,他抬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脸颊,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景承……别慌。”他的声音很轻,气音裹在风里,碎得不成样子,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一下,胸口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却还是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温和的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不会的!”叶景承打断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哽咽,“师兄那么厉害,以前能单闯魔界,能拿青苍榜第一,这点伤算什么?你肯定能好的,我们还要一起练剑,一起看玉兰开花……”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季希澈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按住了他的嘴唇。“傻孩子。”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几分不舍,“哪有那么多……以后。”
他顿了顿,缓了口气,才继续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像要刻进叶景承的骨子里:“以后……好好修炼,别偷懒。你的天赋比我好,只要肯用心,青苍榜第一……迟早是你的。”
“我不要什么青苍榜第一!”叶景承攥紧他的手,眼泪掉得更凶,“我只要师兄活着,只要师兄陪着我!”
“听话。”季希澈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抚,“正当天道,守好本心,把‘正道’二字,活成你自己的样子……别为我这个师兄丢脸。”
他看着叶景承泛红的眼眶,眼底的光芒渐渐暗了些,却多了几分郑重:还有……日后我若死了,你别难过,我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没负过谁,不算亏。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交代……让我放心,好不好?”
季希澈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像风中残烛,晃了晃就快灭了。他偏过头,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方向——那里是扶苍门的位置,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是他从前每天清晨练剑、傍晚教景承术法的地方。
“景承……”他的眼神渐渐失了焦距,声音低得像梦呓,“我想回家。”
叶景承的哭声一下子就崩了。他猛地抱紧季希澈,站起身,踉跄着往扶苍门的方向走。身后的仙门弟子没立刻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单薄的少年身影,抱着个濒死之人,一步一步,走得磕磕绊绊,每一步都像踩在血里。
“师兄,再坚持一下!”叶景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近乎偏执的坚定,“我们马上就回家了,你看,前面就是山门了,再走几步,就能到我们的院子了。”
“院子里的玉兰该开了,你去年还说,要摘朵最大的插在我剑穗上……”
“师兄,别睡,跟我说说话,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
风还在刮,把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却吹不散怀里那点越来越凉的温度。远处的扶苍门隐在云雾里,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坟茔,而他抱着自己的师兄,一步步往那座曾将他们弃之如敝履的山门走——那是季希澈的归途,哪怕,是归向一场早已注定的死亡。
帐外的更鼓敲到第三下时,叶景承猛地从床上坐起。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在后背,凉得他指尖发颤。胸口还在发闷,像是方才还抱着那具越来越凉的身子,后背的血洞烫得人眼眶发酸——梦里的风、血腥味、师兄那句轻得像叹息的“我想回家”,还清晰得嵌在脑子里,连季希澈抬手时,指尖擦过他脸颊的冰凉触感,都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方才。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抬手按揉发疼的额角。目光扫过床头的暗格,那里放着他如今身为扶苍门宗主的玉印,印身温润,却没让他心头的寒意散去半分——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抱着师兄哭、连反抗都显得无力的少年了,可梦里的无助与绝望,还是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起身时,衣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轻响。他走到暗格前,指尖摩挲着玉印边缘,最终却绕开,打开了最下层的抽屉。
里面没有珍宝,没有秘籍,只有一柄用素色锦缎裹着的剑。
剑鞘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常年被摩挲得泛了柔光,边角处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他刚学御剑时,不小心磕在石阶上弄的,当时季希澈没骂他,只是笑着接过剑,用灵力细细磨了磨,说“剑是修士的半条命,得护好”。
叶景承的指尖轻轻落在那道刻痕上,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他缓缓抽出剑,没有灵光流转,没有剑鸣震颤,剑身甚至因为常年未沾灵力,蒙了层极淡的灰,可他却看得格外认真——这是季希澈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是当年师兄用凡人之躯挡剑时,攥在手里的剑,剑刃上还藏着一道极浅的缺口,那是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时,崩出来的印子。
“师兄。”
他轻声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滞涩。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剑身上,映得他眼底一片泛红,却没掉眼泪——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把情绪藏在骨子里,就像当年的季希澈一样。
“我做了个梦。”他指尖顺着剑身缓缓划过,像是在跟人说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无人察觉的怅然,“梦到我们从判尘场逃出去,梦到他们追着我们砍,梦到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喉结滚了滚,又咽了回去。
他握着剑,转身往门外走。廊下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映在扶苍门的青砖上,孤孤单单的。他一步步往前走,走过当年练剑的院子,走过通往山门的石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在复刻当年的路,又像是在完成一个迟到了许多年的承诺。
院子里的玉兰树还在,是当年他和季希澈一起种的,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月光落在花瓣上,像覆了层霜。
叶景承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剑身,眼底的泛红终于漫了出来,却依旧没掉泪,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郑重,像是在对剑说,又像是在对当年那个濒死的人说:
“师兄,别怕了。”
“这么多年,我终于……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