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灭门
太辰六年注定是不会像六这个数字一样顺顺利利的。
大越地处中州,东面临海,北有北齐游牧部盟,西接草原火葡鲁,至南毗邻南疆大荒。疆域虽不大,可惜群狼环伺,人人想得的一块肥肉,大小战事不断。但人人想得,却又不想其他人得,倒也落了个烫手山芋的境地。
天光时分,宫禁刚启,一众大臣便推搡着一个个快步往里面赶。除了最前头那几位阁老肱骨,后面的绯袍绿袍早已乱做一团,若不小心挤了比自己官阶大的,也都埋下头装看不见,就为了快些赶到紫宸殿。
只因皇帝今日又上朝了。
昨夜八百里军报,西州四城失守。这四城,是数年前大越借勿吉部之手夺回的西州十城中,被勿吉选剩的。饶是如此,大越依旧是掏空了国库,增加了岁币才换来的功绩。
百姓说,这仗打的不明不白。而飞往紫宸殿的折子上说,昔太宗遗憾落下之城,今子孙不负所望,得十之有四,为吾幸甚至哉。
然才过一年,北齐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让这四城重新插上了北齐的青牛白马旗。更可笑的,北齐故意不动送给勿吉那六城,嘲讽意味,昭然若揭。
赵熙背着手在大殿上来回踱步,满地朱紫,洋洋洒洒无一人发声。
大殿的左侧有设一黄花梨太师椅,众人皆跪,唯白髯老者端坐,正是大越左相严自溪。
老人撑着扶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开了口:“陛下无须忧心,这齐人攻城,无非就是岁币牛马,可先派使臣探知一二。”
“臣认为不妥,”还未等皇帝开口,乌泱泱的人群后头站起来一人。皇帝眯眼踮脚一看,新任的兵部侍郎张令徵,是个二十多岁的官场新人。“此次齐人绕城攻越,本就是北齐新君登基后屯兵北线的必然结果。新君尉迟照野心勃勃,趁当年伐齐之战,弑兄夺位。后沉寂多年,休养生息,恐怕此次连夺四城不仅仅为了财帛。”
台下已有细语声响起,不少人偷偷瞄着左相。
严自溪冷哼一声,不必他开口,尚书省右仆射林剑申出列:“张侍郎不必过于忧心,老臣就是出身于西北门户,跟齐人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此次北齐新君立威,多半对于之前的伐齐联盟不满,想追回岁币罢了。”
尚书右仆射本就统摄兵刑工三部,如今林剑申亲自开口‘教导’,兵部尚书李元德的冷汗都下来了,这个年轻的张侍郎自己不知好歹,别牵连了他才是。
皇帝远眺有些累了,毕竟那一袭绯色官服离的远了些,转头对严相叮嘱:“此次北齐来势汹汹,尔等也不可过于疏忽,先派了使臣去王帐安抚一二,再做打算。”
有宰执在,自是无须忧心罢。皇帝心系其他,今日枢密使董九昌带回了一批民间收藏的花鸟画,多达一百十一二件,刚好纳入他正编纂的《僖年图谱》。他挥了挥宽大的袖袍,大踏步迈向后省。
退了朝,大臣们三三两两从御道往回赶,没人敢靠近那位年轻的侍郎。
御道边上还颓然站着另一个年轻人,与张侍郎的无人问津不同,这位主儿,正是宦权泼天的董九昌的干儿子,董斌午。
路过的大臣们想搭话的又欲言又止,这位昨日新贵,头上的脑袋还不知能不能撑过明日。一言不发地又怕得罪了他,故一个个作势一揖,又不言语,甚是滑稽。
严相最后一个走出了大殿,正要往大庆殿旁边的枢密院走去。董斌午见严宰执迈步出来,立即奔上前来,见面就劈头盖脸跪了下去。
“丞相,这次您可要救救我。我干爹和您的交情,您就是我半个亲爹...”
严自溪一听这亲戚攀的,敢情像在骂他,吹了吹有些打卷的须髯,厉声道:“打住,先跟我回都堂。”
董指挥使一听这事有门儿,立马从地上打了个挺起来,搓了搓他那张满是胡渣的脸,弓着身子跟了上去。
“说吧,别啰啰嗦嗦的,今日里老夫可不得闲。”刚踏进院门,严自溪就不耐烦道。
“前夜里我追刺客至御花园墙角,寻得一禁军断羽,恐是刺客中了箭翻墙出去。便带人去宫外追踪,这西墙本就连着西城一带,追至录事巷,没了线索。”录事巷三字他刻意沉了沉声,仿佛在说什么秘密。
“录事巷?你什么意思?”一听是自己家门,本心不在焉的严自溪瞪起眼问他。
“丞相莫急,我这脑子再蠢钝也断然知道与您无关。只是今日里戍守成州门的参事来报说,昨日相府千金带着金腰牌出了城,同行的还有两位女眷。令千金身份尊贵,又是闺阁女子,守卫没敢查探。”
“算你们识相。”严自溪摸了摸胡子,守备军如此严防之下还能给他的腰牌通行,这天大的面子,他受用的很。
见他得意之姿,董武斌接过话头说了自己的想法:“那自是当然,昨日里除了令千金,成州门再无其他人出城,城内百姓也一一查过。怕就怕有人冒用相府腰牌或更甚者,挟持令千金,那就糟了。”
严自溪阴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合上了刚打开的折子,嘴角一勾,“哼,怎么,想搭上老夫的船?”
董斌午冷汗直下,他知道这老狐狸奸诈狡黠,此举本就是无奈下策,毕竟自己手中无半点证据,低头惶恐答道:“丞相明鉴,小的脑袋无足轻重,那些兵丁我都一一打点妥了,特来禀报而已。”
“现下边关战事骤起,你小子运气是不错,脑袋还能挂上一阵。好好当你差,赶紧滚下去继续查!”
严自溪冷哼一声,打开刚才那本折子,上面赫然写着《抗齐十六疏》——张令徵。
多少年后,云黎国破。在一堆残垣断壁中有位身披铠甲的豪杰捡起了这这无批无注的奏本。翻阅之后,后背发凉心生惊惧,感慨道:“此等谋士不被重用是我北齐之大幸,汉人之大不幸啊。”
从此《抗齐十六疏》名扬天下,而这位豪杰正是这折子的敌人,北齐尉迟照。
……
马车顺利出了陈州门,看守的将领一眼见了腰牌,都不敢入内探查,直接就放了行。
由于这些年皇帝纵情山水,朝政一向由严相独断。所以这宰执家的金牌,那可比军令都管用。
明夷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她看了看撇过头去的那位大小姐。想起她之前的嘘寒问暖换来都是自己的疏远冷漠,心底萌生出强烈的歉意。若不是她执意上街来寻,此时她明夷不仅大仇未报,怕早就身陷囹圄了吧。
“释淮小姐,两次搭救这份恩情在下铭记于心。如有来日,一定舍命报答。”明夷自知二人身份悬殊,而自己别无他物。
听得她还记得自己闺名,原本的闷气早已烟消,她正了正色,才转过身来:“当下小女子就有一事相求,不知女侠是否愿意告知姓名呢?”
明夷闻言有些怔忡,不敢去望她清润的眼眸。自己抵命许诺,她竟只有这微末的请求。
江湖上长大的她,这红尘俗世里往来的人见过不少。摇摇欲坠的王朝之下,文人争名商贾逐利,饥民求温饱,盗娼贪银钱,第一次有人向她索取的,只是名字。
“师姐,小心有诈。”榴花轻声提醒,然后对着释淮抱拳回答道:“姑娘您大人大量,我们师姐妹二人还有要务在身,下次有缘再见。”
说罢,从支棱起的窗户翻上了车顶,还不忘对着明夷催促,“师姐快些!”
师妹一走,明夷有些无奈,也不得不快些追上她。她一脚踏上窗棱,从释淮身边经过的瞬间,转头附耳道:“我叫明夷。”接着脚步轻点,像燕子一般轻盈地从窗户飞了出去。
不过一瞬,车厢内空空荡荡。
暖风轻拂面,骊音犹在耳。
释淮摸着发烫的耳朵,轻声重复道:“明...夷...”
出了官道几里开外,有个河信村。说是村子,左右不过**户。村后僻静处,有条斜径通往山上,崇云观就藏于这崎嵚之上。
崇云观并不是什么梁柱涂金,香火长续的名观,来历也颇为玄妙。
数年前一场时疫差点就灭了河信村,有位女道士途径此处,于平旦煮了一大釜汤药,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盏,三日后未亡一人。这位女冠自称来自华山,手中还抱一稚子,村民们感念她,便一起建了座小道观。
这净玄法师也不求香火,平素里收留一些孤女,或是替女子问诊。时日长了,倒也有了些名声。
刚敢到山脚下,眼尖的榴花就发现山门下的桃树被折断了三支,断树丫子歪斜的挂着。
这是警告!
明夷看着新折的桃枝,心绪不宁,匆匆赶往山腰。
“师姐你看,未到日暮,怎么观中升起炊烟?”小榴花也紧张起来。
明夷一言未发,急行至山门前。
但道观已不复存在。
视野里,没有半掩的大门,没有袅袅青烟,只有焦黑的断木从瓦砾堆中刺出,指向阴沉的天。风卷过来,带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不仅仅是木头燃烧后的焦糊,更掺杂着一种……
明夷像是预知了什么,腿灌了铅,不能向前。
榴花‘嗖’地一声飞掠出去,担心她的安危,明夷的身体这才跟了过去。
然后,她们看到了“它们”。
不是完整的躯体,是碎片。
熟悉的蓝色道袍,变得破破烂烂,粘在无法辨认的残肢上。
榴花已经红了眼,在瓦砾中乱翻,大声喊着娘亲。
不知是否还有埋伏,明夷一把按住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许她发出声音。
大殿前木质的神像倒了,被劈成两半,半张慈悲的脸埋在灰烬里。
小师妹在怀里挣扎着呼喊了一阵,总算力竭。明夷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然后又粗暴地掏空。胸膛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的空洞。
神像的阴影里,似乎有人躺着。
她轻轻起身,摸索着过去。
那里躺着的,是曾经跟她论道、教他画符的师兄明封,手臂已断,一柄长□□进胸膛。
她的身体紧紧靠着墙,护着身下更小的躯体——那个总缠着明夷要听故事的小道童明玄。
明夷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