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离殇
安如再次得宠了,凭借女儿的早逝和自己一双无法入眼的手,凭借和玄烨曾经那种特殊的关系与情份,玄烨赏了她很多西山的红玫瑰专门泡手用。安如,是宫里的一个谜,她的得宠与失宠永远让人猝不及防,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也有可能是帝王的心。
康熙十一年元月对于芳儿来说是继七岁后噩梦重袭的岁月,隆冬的天气将许多人都冻病了,太皇太后旧迹复发,芳儿和东珠也咳嗽起来,更要命的是承祜也病倒了,高烧三日不退将芳儿一颗慈母的心肠蹂躏的体无完肤。
“咳咳咳...”芳儿在隰桑殿里剧烈的咳嗽着的时候玄烨刚从慈宁宫回来。
“我不是说了让你多休息?承祜这里我会照看。”他上前拍着妻子的脊背尽力安抚。
“我不放心...咳咳咳...”
梧儿端来水,玄烨伸手去搂妻子左手捧着茶碗递到她嘴边喂她一点一点地喝,她脸上不同往日苍白多了一抹嫣红,玄烨伸手去探眉头皱得更紧:“你发烧了?”
“我没事,喝点药就好了。”
“胡闹!”玄烨躁的发脾气将人拖回了暖阁里又要白术赶紧煎药来。
“你让我去陪着他。”芳儿蹙眉要回隰桑殿,被玄烨一把拦下。
“喝完药赶紧睡一觉,儿子那儿有我呢。老祖宗病了儿子也病了我已经够忧心了,芳儿,你行行好行不行?”他没有跟妻子说祖母打算要出宫去赤城汤泉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阿玛...难受...”承祜烧的满脸通红,全身滚烫,一天里大部分时辰都在睡着,没有任何食欲就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只靠一碗碗苦涩的汤药勉强支撑,孩子已经被折磨得淌眼抹泪了,“我不想喝药...呜呜...”
“承祜乖,阿玛出宫给你带糖葫芦回来好不好?”他一边喂着药一边耐心的哄着。
然而上次出宫对于承祜来说已经在心底存了阴影,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经历第二次,于是小手牢牢的箍着父亲的手腕,可怜的呜咽:“阿玛不走...承祜听话...承祜很乖的...”
孩子委屈的一边流泪一边乖乖的将药全部灌下,然而这并不能阻止父亲离去的步伐。这个国家对于男人的要求第一条就是孝道,你甚至可以不是个有作为的人,但你必须是个孝顺的人,百善孝为先这五个字注定了对于玄烨来说祖母成为了比江山更重要的存在,而妻儿则被要求抛到看不见的位置上去。试想一下,如果祖母要出宫养病而身为人孙的他却在宫里陪伴同样生病的妻儿那么这对于一个帝王的名声来说会是怎么样的恶劣?唾沫星子能将他立刻淹死,连为人都不配了更不配为一国之君。
“我不得不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妻儿的眼睛,他走是天经地义,他愧疚是心里的不安。
“阿玛...阿玛不走...”孩子在母亲的怀中用虚弱的声音痛哭,哭声中夹杂着病痛带来的咳嗽干呕声。
芳儿搂着儿子胡乱的点了个头:“嗯。”
玄烨走上前将妻儿搂在怀里吻着烧的滚烫的儿子,没让他们看清他眼里的雾气。
“对不起。”他低声说完这三个字很快扭头就出了坤宁宫,假装没有听到儿子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在叫他,他在叫阿玛别走...
玄烨陪伴着祖母出宫后的每一日都在悬心儿子,他还那么小,他还那么需要他,在病痛的折磨里没有父亲的保护该是多么伤心无助?出宫之后的日子每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都不记得了,只是每一天都要问好几遍儿子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直到二月初五,直到问到儿子辞世的消息。
人都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所以玄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的呆立当场,清澈又痛苦的泪水毫不自知的滚出眼眶,他八岁登基到今年是康熙十一年了,他从来没有在臣子跟前如此失态过,但...玄烨皱紧眉头,唇瓣间发出沉重的叹息,眼睛一闭,泪水再度滑落,但是,忍耐得了世间所有屈辱和恐惧的他却无法忍耐此刻天人两隔的绝望以及绝望中深刻的自责,如果他不走,如果他留下,儿子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儿子的撒手人寰是不是对自己不肯心软留下的惩罚?如果是的话,那真是成功的太彻底了。
他从祖母那里请安回来,在祖母跟前他居然还能笑出来,和祖母说着轻松愉快的话题尽力减轻祖母的病痛,但一出门立刻换上另一张沉默的脸,他开始深居简出,对于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甚至从不耽误的奏折也放在一旁,臣子们联名上书要求他四处走走不要苦闷坏了自己,毕竟他是一身系天下的君王,毕竟他没有悲痛的资格与权力。
“皇后怎么样了?”他坐在炕上面无表情的问从京城赶来的白术。
“病得更重了,整日恹恹的,药也不肯喝。”
“她不喝你就让宫女掰开她的嘴往里灌,这是圣旨。”他淡淡的吩咐,脸上有忧伤的厌世神情。
“是。”白术点头拱手,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子来呈上去,“这是娘娘命臣带给皇上的。”
玄烨伸手接过却不敢打开,他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但他有预感不会是什么让他好受的东西,但妻子送来的东西又不能不看,只有打开,里头静静的躺着半片银锁。
“娘娘让人将二阿哥的平安锁一分为二,一半跟着二阿哥入土,另一半...”一向冷静的白术也难得多了一点哽咽的声音,承祜毕竟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
玄烨修长的手指将半片银锁执起凑到鼻下,锁上还带着承祜身上的奶香味和苦涩的药汤味,还带着他身上曾经拥有过的体温。玄烨皱紧眉头闭上眼睛流下几行泪水。
白术抬头去看那个年轻的帝王,英俊的脸孔上尽是被命运折磨的痛苦神色,双唇轻轻颤抖,泪水顺着脸庞下滑沾湿了他的衣襟,右手攥紧那枚平安锁贴上心口。
“皇上...您要节哀啊。”他说着没什么力度的劝告。
他睁开眼睛,一双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湿润的水汽看掌心里的平安锁,手指细致的抚摸着锁上的花纹。承祜,你的魂魄现在到了哪里?你恨不恨阿玛?恨不恨抛下你头也不回的阿玛?恨不恨食言而肥的阿玛?只可惜,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情,阿玛永远不能陪你走接下去的路了,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你该怎么保护自己?一个人在那个世界如果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如果想阿玛额娘了...怎么办?
玄烨想,这一生他负过很多人,这却是第一次因为负了旁人而痛了自己。
作为一个帝王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作为一个帝王,无情是必须的性格,所以玄烨下令不准任何人将承祜的事情告诉祖母,所以他每天面对祖母的时候都还开怀的笑着,所以臣子们不断上书安慰他他也回道稚子事,朕不介意。他只是不愿见人,他只是将所有赶来安慰他的人统统赶走,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在屋里发呆,他只是将那枚锁牢牢地握在掌心里,他只是一遍一遍倔强又孤独的承受着儿子留给他的惩罚,不做任何挣扎的让自己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
但他无神的双眸和日益清瘦的脸庞如何能瞒骗过那个精明的老人?布木布泰很快就知道了宫里的变故,她惊愕不已,当即下令回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孙儿,她看他咽泪装欢,愿意拖着病体陪他回去,而玄烨也顺水推舟假装不知道祖母身体尚未痊愈,他必须赶回去,他必须立刻见妻子一面。
芳儿坐在炕上隔着玻璃看外头的白雪红梅,屋里静悄悄的,她不喜欢有人在跟前站着,不喜欢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的气息,她觉得别人的味道会冲淡儿子留下的味道,那一点单薄的气味如今是她全部的安慰。她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看书、弹琴、刺绣她一概没有兴致,只是喜欢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一个人静静的发呆,有时会神情恍惚听到有人甜甜的叫她额娘,但她怀抱希望扭头回应的时候却只看到空荡的房间,一如自己空荡的心。
“小姐,喝药了。”梧儿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芳儿坐在暖炕上发呆的模样,她鼻子一酸勉强忍住。
“你出去。”她淡淡的开口。
梧儿忍不住哭了,将手里的药搁在小几上爬上炕跪在她跟前:“小姐,把药喝了吧,每日只用一餐,每餐只吃两口,药也不肯喝,什么人也不见,小姐是想活活逼死自己吗?”
芳儿看着她,眼中凝起雾气,良久道:“是。”
梧儿抱着她失声痛哭:“小姐你别死,多少苦难咱们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熬过去的,你别死...”
“梧儿,这次...不一样。”
这种灭顶的痛苦的确不一样,这种突然来到的灾难剥夺了芳儿努力想要活下去的全部**,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些年来她的努力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她总以为苦尽甘来了,但没想到命运是如此的善妒,它不允许你有堪称完美的生活,它不允许任何人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它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你痛苦的时候躲在角落里窃笑,而它的捉弄还没有停止。康熙十一年二月,伴随着承祜的离世之后没几日,惠然在延禧宫里生下了另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皇子。坤宁宫上下严防死守唯恐被自家主子知道这个要命的消息,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知道的时候她仍旧在发呆,她突然笑了笑,觉得这就是人生,当别人痛苦的时候她过得很幸福,她居高临下的安慰别人可怜别人,说着大段大段官方又堂皇的话,而此刻全都颠倒了,命运真是公平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