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承天之祜
承祜很聪明而且记忆力非凡,这是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
玄烨爱惜承祜更甚过自己的生命,但他从来没有仔细和妻子说过这件事。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四弟的降生让父亲的眼中只有那个孩子,母亲为了替他争夺太子位也为自己争夺宠爱而对四弟的生母董鄂氏下了手,这件事被人捅出来后母亲自然没有善终而自己也被连累。在清如捡到他以前他是什么样子呢?没权没势的野孩子,父亲或许已经不记得他的存在,年幼时候的记忆里没有父亲一言半语的夸奖这让他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得到那个年轻天子的侧目,而他用来表现自己的方式是做尽所有的坏事。他得天花的时候父亲并不关注他的死活只让两个嬷嬷照顾他,宫里拜高踩低是一种常态,嬷嬷不会管他这个没了亲娘庇护的所谓皇子,不会管他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为了方便自己赌钱吃酒她们给了他一杆旱烟任由小小的他染上了烟瘾。母亲走之前他还没有到念书的年岁,母亲走了之后他也失去了念书的资格以至于兄弟都识字了他还是个白字先生,被人嘲笑的时候他就挥舞着自己的拳头来证明自己,哪怕面对的是比自己更高更壮的福全,哪怕明知道打不过他也要争这口气。直到今日他坐拥山河仍旧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他在雪地里鼻青脸肿的遇到了清如,她扶他起来,替他擦拭脸上的伤口,告诉他这是逞强是愚蠢的行为,她带他回了延禧宫,从此她就是他的守护神。
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羞于向妻子提起,再优秀的人面对自己心爱之人也会情不自禁的自卑,他亦不愿被妻子看轻,哪怕知道她不会。
小时候荒唐的经历让他在面对承祜的时候多了一份责任,他将自己当成反面教材来教导那个孩子,从儿子在母亲肚子里开始他就盘算着该如何教导他。他想他要经常鼓励这个孩子,孩子得到父母的认可才不容易叛逆;不容易走弯路,他想他要经常陪着那个孩子,参与他成长的路途,孩子有了父爱才会有安全感不至于像他一样挚爱冰冷的权力;他想如果孩子犯错了他永远也不动粗打他,打他只会让自己心里的怒火得到宣泄对孩子来说什么帮助都没有;他想他必须要成为一个更优秀的男人,这样儿子看到他才能引以为豪当作是学习的榜样。他花很多时间陪伴承祜的成长,像是给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像是想要篡改那个荒唐的童年。
芳儿从来没有机会真正体会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因为承祜只活了短短的两年多,而保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他们了。玄烨对于承祜的全部期待因为那孩子短暂的一生而被无情的终止,更不用提妻子的过世曾带给他的那灭顶的痛苦,因此当他将那枚银锁系在保成的脖子上时,当他在承祜的忌日里立保成为皇太子时,其实他看到保成一如看到他们母子三个。晚年的玄烨回想起自己一生时曾感慨过,保成就像他第二次染上的烟瘾,他离开他简直不能活。这一生与父母无缘,与妻子无缘,唯一的缘分就是保成,但或许是他的报应,贪恋权势的父亲必然只能教出贪恋权势的儿子,彼时相杀的父子二人在多年前相依的时光里根本不敢想象属于他们的悲惨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芳儿理完家事的时候看到玄烨抱着承祜坐在她的书桌前,那孩子依恋在父亲怀中咿呀学语,玄烨不知说了什么哄得他咯咯大笑格外开怀。芳儿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对于这个孩子她觉得自己都没有他那样用心。
“孩子这么小你就这么宠他,宠坏了怎么办?”她走上前来娇嗔的轻责。
玄烨抬头看她:“怎么会呢?他有我们这么优秀的父母,长大以后一定也是最优秀的。”
芳儿忍不住轻笑:“哪有你这样夸儿子还顺带夸自己的?”
“我父亲就从来没有夸过我,所以我专爱逞强。哪怕日后到了姨娘身边,父亲待我稍微好一些了,但依旧是个严明的君王。我小时候读书很刻苦,兄弟们都一味贪玩,我却有过看书熬夜到咳血的经历,为了能得师傅的夸奖,为了师傅能在父亲面前说我好,为了父亲能称赞我几句...”玄烨顿了顿,回想起苦涩的往事。
芳儿的童年也是一样的,父亲不仅不喜欢她,不仅冷待她还充满了鄙夷,他看自己的神情和看母亲是一样的厌恶,不管她做什么,不管她怎么别出心裁的讨好他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甚至小小的她亲手给父亲绣了一双鞋,只不过在鞋面上绣了一朵自己喜爱的梅花便被父亲骂无用之人专做无用之事...
芳儿从丈夫怀中将儿子抱了过来,那个软绵的小人儿伸出短短的手臂搂着她的脖子:“额娘额娘额娘....”
芳儿甜甜地笑了:“额娘在呢。”
她想,不管过去多么无助,可是今天是上苍给她的弥补。
“额娘...小兔子...”
“想看小兔子啊?”
“嗯。”
孩子总是很喜欢小动物,比如养在坤宁宫里的雁子,比如玄烨从南苑特意带回来的一只小兔子。芳儿抱着儿子走到兔子窝旁将小小的人儿放下,他费力的蹲下伸手就去抓,脸上是纯真满足的笑容。
玄烨看着慈母柔肠的妻子轻轻走到她身后从后头搂了她的腰与她一起看着兴致盎然的儿子。
“承祜这两日身体不大好,咳了好几声。”芳儿有些担忧的靠进丈夫怀中,“白术说他身子骨生来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亏得生在皇家什么名贵的药材都不缺,不然的话...玄烨,我总担心他会不好。”
“别胡说,他会平平安安的。”他轻声宽慰着她,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蹙了蹙眉。承祜的脸色较之一般的孩子稍显得苍白一些,并不是那种十分健康的红润,白术的话是对的,但是他怎么能容许这个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孩子有半点意外呢?妻子的身体并不适合生育,以后他们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有别的孩子了,承祜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老祖宗今年身体也不好,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还有燕飞,听说在宫外也病了。”
“我不在家这些琐事要辛苦你了。”
“嗯?你要出宫?要去南苑吗?”
“九月要去一趟盛京谒陵。”
芳儿转过身来看他:“回盛京的话那要离开很久了...”
玄烨轻轻抚了抚妻子的眉眼:“嗯,我盘算着估摸得十一月才能回来。”
“这么久...”
“我不得不去。”
“我知道。”她抬头对他温柔一笑,这是家事更是国事,她不能给他添麻烦让他以为自己不懂事,“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既然你要走,那燕飞我能不能接回来?她病了半个月了,太医说总不见好,我想接回宫里来太医诊治也方便些。”
“好,你安排吧。”
“还有就是归滢和惠然,走前别忘了去看看她们。”
“好。”
“阿玛...”
玄烨低头,承祜正站在跟前仰头费力的看他,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袍,小脸委屈的皱在一起,玄烨心中好笑,弯腰将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怎么了?”
“阿玛要离开承祜吗?”他扁着小嘴不高兴地问。
“阿玛出去几日就回来。”
“不嘛...阿玛不走...”他圈着父亲的脖子使劲撒娇。
玄烨一颗心软的几乎要化,对了妻子无奈地笑道:“这小祖宗比所有女人都能争宠,也是怪了,我家皇后娘娘从来都不会撒娇,怎么生出这么磨人的小东西来的?”
芳儿红着脸笑了笑:“怎麼?你是怪我不像个女人了?”
他低头挤眉弄眼道:“有时候真不像。”
她笑了笑没有争辩,伸手去摸儿子的小脑袋:“承祜乖,阿玛要去看太祖父,看过就回来。”
“那承祜也去。”
“可是承祜不能离宫啊。”芳儿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
“为什么...”小人儿小嘴一扁又不高兴了。
“因为承祜是小孩子,要有阿玛额娘这么高了才能离宫的。”
小人精眼珠子咕噜一转,双手攀着父亲的肩膀使劲往上掂了掂逞强道:“承祜比额娘高了。”
“......”
玄烨看着傻眼的妻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哎呀我的芳儿遇到对手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咱们可怎么教啊。”
“阿玛,带承祜去带承祜去...”他摇晃着父亲撒娇,平日里只要一撒娇父亲是什么都答应自己的。
“可是额娘必须留在宫里,承祜如果跟阿玛出宫了,额娘就一个人了。”
承祜看了一眼母亲左右为难:“带额娘一起...”
玄烨笑着轻轻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阿玛不能带承祜去,承祜在家里好好陪额娘替阿玛保护额娘好不好?阿玛给承祜带礼物回来。”
“什么礼物?”
玄烨慧黠的笑了笑,那表情活像儿子方才的模样:“不如一匹小马驹?”
小小的人儿笑弯了眉眼算是妥协了。
承祜喜欢动物,芳儿就亲手缝制了很多布偶给他玩,小兔子小马驹小老虎什么的,玄烨则负责教他认识这些。
芳儿在一边看着跟孩子没什么两样的丈夫,他陪承祜的时候永远把自己也当作一个孩子一样疯,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朝堂上英明端肃的皇帝在坤宁宫的隰桑殿里会趴在地上和儿子一起观察兔子,甚至会双手比在脑袋上扮成兔子和儿子说话哄得儿子咯咯的笑。如今孩子还小,能玩的东西很有限,真不知等他大了丈夫还要带他怎么疯狂。芳儿又看回丈夫怀中的儿子,他连两岁都不到可是却出奇的聪慧,说话很有逻辑,尽管说不出很长的语句,白术说这归功于经常陪伴左右的那个年轻皇帝。
她轻轻将头枕在丈夫的肩上,见他回头看她,她甜蜜的笑了笑,她想,人之所以能对过去宽容,是因为此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