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试探
皇帝大婚原则上要陪皇后整整一个月,但玄烨说他是大清第一个做到这条规矩的皇帝,旁人三五天应付着就算过了,更有甚者从第二日就不来,但他从睁开眼睛和她一起去请安到用早膳到午睡到晚膳到散步再到一起和衣而眠,整整一个月,他一直陪着她,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很多年后芳儿看着坤宁宫里冬日一片苍凉之景回忆起这段过往时才恍然大悟人生之所以不幸皆因从前有过大幸。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昨夜他宿在乾清宫,伴驾的是一个宫女今早已经赐居长春宫的偏殿算是庶妃了。
芳儿昨夜没有睡好,她倒不是个拈酸吃醋小肚鸡肠的人,只不过过去的一个月身旁都躺了个人,这人突然走了,她有些许不习惯。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的乌青,在心里笑话自己难道是个离不开人的孩子么?这么大了,倒是睡觉都不会了。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给自己穿鞋的女孩子,她懒洋洋的说了一句:“东珠姐姐你起来在一旁坐着吧,这些功夫用不着你做。”
跪在地上的正是果毅公府的二小姐,与她一同入宫尚未册封的钮祜禄东珠。太皇太后很喜欢她,听说玄烨也很满意,她出身又高贵,但不知为什么,此次只有芳儿一个人被立为皇后,几个一同入宫的都没有正式册封。
“臣妾伺候皇后是份内之事。”东珠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像是柳树枝上的黄鹂鸟一样悦耳。芳儿每日都要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有时也伺候她们梳妆,而妾妃们则从今日开始给她请安,还需轮流来伺候她给她梳头打扮,其实芳儿不是个拘礼的人,一般来说你只要照规矩来坤宁宫点个卯就行,但东珠还是起了个大早,芳儿还睡着,她就在门口候着了,等芳儿醒了,她就开始接替梧儿和安宁的工作。
“今儿是第一次,着重点规矩也就罢了,往后不要再起这么早了,卯初一刻前露个脸就行。”
“宫规森严,臣妾不敢逾矩。”东珠这样说着,手里一丝不苟的梳理着她的头发。芳儿也不再争辩,她反正谦让过了,你非要来那就来吧。
待好一通收拾完了后她离开坤宁宫去慈宁宫请安,东珠也该回自己宫里去了,但芳儿看着她的身影,却不是往延禧宫的方向去。
有了大婚第二日朝见礼上的教训,这一个月来芳儿比从前起的更早,先去伺候皇太后,然后再随皇太后一起去太皇太后宫里等着老人家起床,每每这个时候芳儿都要感激玄烨上头只有嫡母和祖母没给她弄个高祖母什么的...
“我看你脸色好像不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吉雅对芳儿还是一如既往的疼爱,知道她精通蒙语后更是喜爱非常,拉着她叽里咕噜的说着话。
芳儿在她跟前也渐渐有了小女儿的模样,她揉了揉眼睛笑道:“看书看的错了时辰。”
“下回就不要起这么早来给我梳头了,宫里又不缺梳头的奴才。”
芳儿听了这话不觉好笑,这不是自己早上才和东珠说过的么:“皇额娘,芳儿伺候您梳头心里高兴。”
“你这孩子。”吉雅慈爱的笑着,又道,“昨夜没睡好不是因为看书,是因为皇帝不在身边吧。”
“呃...”芳儿面露尴尬之色。
“我的芳儿,皇帝待你已经极好,他陪了你足足一个月呢。”
芳儿听了她话里满满的惆怅才想起眼前这个皇太后并不得先帝的喜爱,大约就是玄烨嘴里说的那种大婚第二日就没再入过坤宁宫的情景了,连忙想要扯开这个让她难受的话题:“不是因为皇上。”
“皇额娘是过来人,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吗?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却只有一个,你们一言一行包括看什么书不都是为了讨皇帝的喜欢吗?他昨夜宠幸旁人,你心里不好受也是自然。”
“呃...其实...”
“我知道你也是出身名门,不比小门小户不懂得尊重,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在皇额娘跟前怕什么羞的?”
“......”芳儿咬了咬唇,见解释不通索性认栽,“是...就是因为皇上不在所以芳儿才没睡好...”
“果真吗?”门外传进一道声音来。
芳儿抬头,看见玄烨的身影只觉晴天打了个霹雳,想要立刻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只好起身给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扶起,仔细的端看着。
“好像是没睡好,精神都不如前些日子里,不然我今晚还去陪你?”
芳儿苦笑:“不是这个意思...”
吉雅在一旁笑道:“芳儿不好意思咯。”
“......”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玄烨规规矩矩的对着吉雅行了个礼。
吉雅将他扶起:“皇帝待皇后已然极好,但日后也别冷落了她。”
“是,儿臣记下了。”
“......”芳儿在一旁苦笑着无声叹了口气,应该是解释不清楚了吧。
“太皇太后起床了。”苏麻喇姑在里头说了一句,召唤着宫女们入殿伺候。
吉雅和玄烨、芳儿连忙跟了进去,三个人一起请过安后,儿媳妇和孙媳妇一个伺候穿衣一个伺候洗脸,完了又一个伺候梳头一个伺候上妆。
布木布泰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芳儿今日的妆容:“你今日这个发髻梳的倒不如往日好了,今日是谁伺候你。”
芳儿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布木布泰恭敬道:“回皇祖母的话,今早是东珠姐姐给臣妾梳的头。”
“你叫她姐姐?”
“是。”
“嫡庶尊卑有别,你怎么能叫她姐姐呢?”
芳儿的一双手细嫩白净,手指修长,与布木布泰黑色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发丝在她的巧手下快速的结成发髻,她曼声道:“虽然嫡庶尊卑有别,明里臣妾不该叫她姐姐,但姐姐是京城里闻名的四全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臣妾心中十分敬服,因而私底下叫一声姐姐,盼望着姐姐能多教导臣妾,也不至于丢了皇家和皇上的脸面,因此而坏了规矩,还请皇祖母责罚。”
她嘴里说着错了请她责罚,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慌乱。布木布泰喜欢这个孩子这样通透,甚至对她有几分爱不释手,但也有充足的讨厌她的理由。她不会忘记福临是怎么舍自己而去,十月怀胎的骨肉,她多年来的心血,她唯一的靠山都是为了芳儿的姑姑将自己和江山狠心抛下,不管她作为一个母亲怎样低声下气的哀求、不管她作为一个皇太后怎样苦口婆心的劝说都没能挽留住他,这样的恨,这样的痛,这样的不甘,这样的愤怒自然要有能发泄的地方,而在鳌拜结党营私随时有可能动摇国本危及到她和孙儿平安的此刻,这份仇恨又变得更深,如果不是清如的死,福临怎么会心灰意冷的随她而去,如果福临还在,她又何须一把年纪了要再次辅佐幼主过着孤儿寡母忍辱偷生、任人欺凌的日子?
但是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梳头梳的比东珠要好。”
布木布泰这样夸奖着她,毫不吝啬的将东珠比了下去,芳儿却并没有什么喜色,手下的动作依旧连贯敏捷,淡淡道:“谢皇祖母夸奖,东珠姐姐一心都在文墨上,臣妾诗书不通,只会这些,皇祖母不嫌弃臣妾愚笨就好。”
“你们既然入了宫,自然都是伺候皇上最要紧,诗书什么的通不通懂不懂有什么关系?东珠也不该花时间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东珠的心不在孙儿身上,这一点布木布泰比谁都清楚,她对赫舍里一族的恨直接引发了对东珠的偏爱,但这份偏爱并不宽容到能容忍东珠心里一直藏着另一个人,何况她希望皇室许给赫舍里家的只是一个皇后的空壳子,她对东珠寄予厚望,希望东珠能分去孙儿的宠爱,宫里实在不需要另一个赫舍里清如来夺走皇帝了。
“其实东珠姐姐在诗词上用心也是为了更好地伺候皇上,皇上就很喜欢这些,若是什么都不懂,只怕皇上觉得没意思了。”芳儿从镜子里对着玄烨挤眉弄眼的笑了笑。
玄烨趁人不注意,伸出手来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惩罚,很快又顺着她的话道:“东珠通文墨,孙儿很喜欢。”
“行吧,你喜欢就好,你既然喜欢,就多走动走动,像你们二人这样日日都在一起念书这就挺好的。”她边说边注意着镜子里的芳儿,芳儿那张清丽不俗的小脸蛋上的笑容只有那么一瞬的凝固,很快又恢复如常,但她知道这句话刺在了她的心里。布木布泰低了低头,她也是个女人,也是个曾经希望得到丈夫全部爱怜的女人,她比谁都明白被人后来居上、横刀夺爱的感觉有多痛,如果有得选择,她也不想这样伤害芳儿,只可惜,她没有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