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品书
出宫了。
皇家的车队浩浩荡荡的出了午门,玄烨和芳儿的心里都有一点雀跃,被儿子拦在中间好长时间没有腻歪的夫妻俩正搂在一起说话,前头的马车里传来了吩咐,太皇太后、皇太后要皇后过去聊聊天,玄烨叫苦不迭但无力阻拦只好放心爱的妻子离开。
“这还是儿媳第一次出宫呢。”吉雅在马车里高兴的说着。
布木布泰笑了笑:“你从科尔沁来京城已经十七八年了吧。”
“是啊,转眼都是三十的人了,看着芳儿还这么年轻真叫人羡慕。”
“皇额娘看起来可不像三十,您看起来像十八的。”芳儿笑眯眯的哄着她高兴,吉雅笑了个天花乱坠。
布木布泰也跟着笑道:“芳儿这张小嘴越来越甜了。”
“难得出一次宫门,芳儿心里也很高兴吧。”吉雅拉着儿媳的手亲热的说着话。
“高兴的,但又有些想承祜。”
“宫里伺候他的人多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你没做过娘的缘故了。”布木布泰的目光忽然悠远起来,“儿行千里母担忧。”
气氛突然之间变得有些凝重,让吉雅和芳儿都很乖巧的闭嘴没有说话。顺治帝的结局是一个谜团,有人说他是天花死的,也有人说他遁入空门了,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的源头是来自一个女人,世人只知道是因为董鄂氏,但玄烨却告诉过她是因为清如,而他到底有没有死,这个秘密连玄烨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布木布泰一个人知道事实的真相吧。儿行千里母担忧,布木布泰的这句话算不算是一个暗示呢?难道先帝真的没死?
“这是长安大街吧。”沉浸在回忆中的老人忽然撩起一角帘布说道。
“是。”芳儿点了点头,长安大街,她从小走了无数遍的路,她嫁给玄烨时候十里红妆铺过的路,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再一次的路过了这条街。
“芳儿的家是不是离这里不远?”布木布泰收回目光看向孙媳。
芳儿笑着摇头:“还有段距离呢,芳儿母家不是什么显赫门楣,所以住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的地段,祖父每次上朝都要比旁人起的更早些。”
“明明都在京城,可你也没有再回去过了,这和我们离开科尔沁又有什么区别的?”吉雅有些落寞的开口。
“自然是有区别的,科尔沁路途遥远,回去的事情想一想就罢了,但芳儿每日看到的天空都和家里是一样的,明明都在京城,明明一墙之隔却再也不能回去了,这就是宫里女人的命。”布木布泰感慨万分。
“是有些想家的,但好在皇宫如今才是芳儿正经八百的家了。”芳儿想起了玄烨,这世上有他,那么冰冷的索府于她而言就没有什么吸引力,有他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吉雅看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哎哟,我们芳儿这是在想什么呢?”
芳儿猛然抬头撞进两位长辈的眼中,忙不迭的红着脸否认:“没有,没想什么。”
“皇额娘,咱们放她回去吧,她一门心思只在皇帝身上哪儿有闲情雅致跟咱们聊天啊。”吉雅笑着打趣。
布木布泰也笑着摇头:“这是气咱们没丈夫疼呢。”
芳儿紧张的哭笑不得:“皇祖母和皇额娘这样说,芳儿没有容身之地了。”
“你们小夫妻这么年轻,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到大的,恩爱也是正常的,有什么可害臊?皇额娘说呢?”
“皇室夫妻恩爱于百姓而言也是佳话,皇室和睦才是百姓乐见的。”布木布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了吉雅的话,她并不愿意多管这小两口之间的情事,她只要大清稳稳当当的,只要皇帝清清醒醒的,除此之外皇帝喜欢哪个女人多一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多一点没关系,只要不是专宠,只要不是另一个董鄂氏或者另一个清如就行,“你回去陪皇帝吧。”
“芳儿还是陪皇祖母跟皇额娘说话吧。”
“回去吧回去吧,打扰到你们小夫妻恩爱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吉雅笑着撵她,芳儿愈发脸红起来,几番推让僵持不下最终还是跪了安回了玄烨那边去。
“怎麼去这么久啊?”玄烨一见她上了车就皱眉抱怨,“你就不能找个借口推脱一下就回来?我掐着时辰算呢,再不来我就得过去了。”
芳儿忍俊不禁:“什么话,还能为你敷衍了长辈?”
他伸手急切的将妻子拢进怀中笑道:“就是应该这样,全世界你只要管我就好,理旁人做什么?要我说,承祜跟老祖宗你都要丢开,我才该是你最重要的人啊。”
芳儿在他怀中轻笑:“越说越不像话了。”
“哪里不像话?明明是最有理的话。”他在她面前总是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撒娇、赌气,全然没有平常一个不怒自威的帝王做派。
“你在看什么?”芳儿看到他手边散着一卷书伸手便去拿,翻开的那一页是《项脊轩志》,她神情有几分落寞起来,“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修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她的声音平静又柔软,念着这一段朴实无华的文字却不知为何生生戳痛了玄烨的心,他搂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文章了。”芳儿的手爱惜的抚摸着书上的字。
“为什么?”
“比起姑姑喜欢《诗经》喜欢《摽有梅》,我更爱这篇《项脊轩志》,通篇下来无一字说情却无一字不在说情。同样是思念亡妻,我觉得这比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要好过百倍。那种‘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无奈,那种被岁月反复冲刷看来已经很淡实则却化于骨髓之中的深情叫人不得不为之动容。只凭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字书’就让人能看清当年他们夫妻之间的相依相爱。他的文字像一幅画,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众人的音容笑貌以及有时笔也难以写出的一往情深的怀念,所谓质朴增情,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芳儿的手摩挲着书上的字,感慨万分道,“写得真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
玄烨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看着,他与芳儿之间总有意想不到的契合,“你知道吗,悼亡诗里东珠就最喜欢你看不上的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
芳儿抿嘴一笑:“那是千古绝句,感动了不少人。”
“却感动不了我。”玄烨摇头轻笑,“那样浓烈的喷薄出自己的感情,说什么‘惟有泪千行’,但我却觉得不如归有光的这句‘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芳儿,我怎么会误以为东珠才是那个文采最好的人呢?你是姨娘的侄女,与姨娘一脉相承,我怎么会觉得东珠会比你更有文采呢?”
她静静的低头笑了笑:“论文采我的确不如东珠,东珠可是会写诗的。”
“或许吧,但你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能从这些文字里看见东珠看不见的东西,往后我还是找你谈诗论赋吧,都怪你藏着掖着,白耽误了我好些年。”
“可别,我最不爱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了。”芳儿连连摇手,“皇上若是要来说史那芳儿可以奉陪,这些笔墨文章我很少有心动喜欢的,可提不起那个精神来。再说如今有了承祜,我都多久没有摸过书了,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
她想起家中小儿,脸上慈母柔肠尽显。
玄烨贪恋妻子的容颜,做了母亲之后的妻子更美了,比小时候的她更坚韧更温柔,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她像陈年的佳酿越来越醇厚,像一本他爱不释手的书总是给他惊喜。回想当初他因为害怕得到她之后就会失了兴致而刻意保持过一段时间距离,此刻不由觉得好笑,她是他永远也不会腻的人啊。
“我比父亲走运多了。”
“嗯?”芳儿诧异地看着他,不懂他没头没脑的话。
他笑着埋头在她肩颈处:“因为我有你,所以我比这世上的男人都要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