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日食
康熙五年六月,在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那就是日食。
“看见没有,这会儿叫初亏,太阳像不像被咬了一口?大约要再过个一刻钟左右吧就会进入食既,食既过后是食甚,那个时候天会全黑下来,整个太阳都看不见了,食甚之后便是生光,太阳会重新洒出第一束光芒,直到半个时辰后重见天日。嗯,从食既到生光也就是眨个眼的功夫,一会儿咱们可得好好看。”
坤宁宫大殿的门口玄烨正陪着芳儿见证他们两个人第一次看到的日食,芳儿对于西洋术法一概不知,而玄烨则从小热衷于天算学,因此讲解的津津有味。
“皇上怎么懂这么多?”她情不自禁的笑着问道,玄烨的脸色却不由自主的黯了黯,芳儿的心跟着一沉,“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他笑着摇摇头:“你知不知道汤若望这个人?”
“我听过,是个洋人,以前也是咱们朝廷里的官员。”
“嗯,他是先帝很器重的钦天监官员,因为他知道的他懂得的咱们全都不懂,所以先帝很看重他,甚至当年立我的时候还询问过他的意思。”
“难道汤若望也说皇上日表英奇?”
玄烨笑着摇摇头:“不,他像先帝举荐了我不过是因为我得过天花。汤若望说天花恶疾能夺走无数人的性命,但得过一次的人永远不会得第二次,所以这也不失为我日后能登基的其中一个原因。”
“原来如此,那这个人如今怎么不在朝廷里做官了?”
“因为我的无能。”他笑着回答,“因为我没办法保护他。就在去年的春天,在鳌拜的主持下,丝毫不动历法的杨光先以潜谋造反、邪说惑众、历法荒谬三条罪上疏,议政王会议判了汤若望一干人等凌迟处斩,那个时候他已经白发苍苍,一把年纪了。”
“为什么给他这样的三款罪名?他说了什么?”
“汤若望用尽毕生所学颁时宪历书,面题‘依西洋新法’五字,杨光先说其目的在于借大清之历以张大其西洋,而使天下万国晓然知大清奉西洋之正朔,称其所信仰的天主教为邪教。汤若望在家乡的时候学习过的知识让他虽无证据却深信日食月食等并非凶兆,也不是什么迷信天灾,只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自然现象,而咱们几千年来都坚信天有异象乃是大凶之兆,如此这般,才被人说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死了?”
“没有,皇祖母借去年京城里连续五日地震为由力主开释,汤若望这才免于一死。”
芳儿松了一口气,很快又赞叹的摇了摇头:“太皇太后真是好厉害,她明明相信汤若望的所言所语才会救他,而救他的法门却是用了其不信之语认为地震乃是上苍预警需要开释积福。”
“那么芳儿呢,信不信?”
她歪了歪头:“皇上信不信?”
“没什么证据,但我总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芳儿不像皇上从小跟着西洋的师傅学过这些洋人们的东西,但有一点,杨光先驳斥汤若望的理由未免狂妄自大。论语里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汤若望以西洋学识制定大清历法,是否为弘其母国之光辉暂且不谈,就说制定历法这回事,显然在朝官员中并无一人能拿得出像样的东西来驳斥汤若望的历法,可见这是人家的长处。杨光先既然从政那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读过圣贤书却还无半点容人之雅量,也无虚心求教之态,简直丢了咱们大清国的脸面。再言邪说惑众,汉人最早信奉道教,南北朝时期又开始引进佛教广而传之,大清问鼎中原后萨满教也传播开来,为何汤若望信仰的天主教便是邪教?这可不是毫无道理之谈?分明歧视汤若望来自外域,仍旧是没有容人之量,戚戚小人也。再论潜谋造反更是荒天下之大谬,谁人不知汤若望历经明清两代,芳儿自是闺中女儿不知前朝之事,但杨光先岂有不知先帝器重汤若望的道理?他说汤若望有造反之心,那置先帝于何地?难道是说先帝是被小人蒙蔽了双眼的昏君?连忠奸也不能分辨?这样的人就该一顿鞭子狠狠地抽他才是。”
玄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站在自己身旁掷地有声的芳儿,玄烨想,他之所以七岁那年定下了她是因为喜欢她温柔娴静的模样,那张怯生生的小脸,那张见了生人还要躲在长辈身后含羞不敢相见的小脸才该是他喜欢的,但如今的她长大了,言辞犀利,见解独到,有勇有谋,对下人赏罚分明,宫里上下不说有多少奴才喜欢这个主子,但至少都很敬服她。明明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性格,他却依旧对她一如既往的着迷着。
“快看!天要黑了!你刚说这叫什么来着?”她兴高采烈的拉扯着他的袖子指着天上的奇景,旁人眼中的天灾她全不在意。
玄烨含笑拢了她:“食既,天已经开始黑了,马上会越来越黑,跟晚上一样,你怕不怕?”
她乐呵呵的回望了他一眼:“不怕,你不是在我身边吗?”
“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拍拍她的头,眼里只有她的神采飞扬,连日食之景也抛在了脑后。
正如玄烨说的那样,从食甚到生光,从生光到复圆只有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只够你喝半杯茶说两句话,这奇景便消散于云雾之间了。
“听你说的我心里痒痒的,真想跟着汤若望学一学他的本事。”芳儿不无遗憾地说道。
“他的本事可不止这么一点,他还曾经精准的推断过一次月食发生的时辰呢,没有一分一毫的差距。”
“真有这么神奇??”
“嗯。”
芳儿眼中放出光芒,她看过各朝各代的史书,知道古人们相信天帝是通过星象上的变化来给人间预兆和警告,虽说后来也有能人能推断出晴雨,但那都不甚稀罕,什么久晴大雾必阴,久雨大雾必晴,什么日落云里走,雨在半夜后都是千百年来可以总结出来的规律,但似日食月食这种可不是日日得见的奇景若也能推断出精准的时辰,对在天文方面毫无涉猎的芳儿来说则无异于天人一般神奇。
“我小时候读书就很喜欢张衡,看《后汉书·天文志》的时候,他提出来的一些见解譬如什么月绕地行且有升降,又说月光是日光的反射什么的,这些我连想都不敢想,还有地动仪,简直旷古之奇才!后来我也翻过他的《灵宪》,只因没有师傅教我,始终一知半解。”芳儿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曾经和祖父说想学天文,祖父笑话了我一通说我一个女孩子家的学天文来做什么,难道日后也去当个钦天监?因此就做罢了,从那以后我也渐渐的不碰这些了。”
“你想学这有什么难的?刚好我也喜欢,打算着请西洋的师傅来教我,把天文和算数一起学了,我瞧瞧前头方不方便你跟着一块儿学,若不便也不打紧,我学好了再来教你。”
“真的?!”芳儿喜不自胜,淘气的曲了屈膝,“那芳儿可要先拜师了。”
他曲起右手食指滑过她的下颚:“徒弟免礼。”
二人正说说笑笑的,不远处两个宫女急急忙忙的赶来,正是钟粹宫里的。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归滢小主不好了。”
二人顿时敛了笑容,芳儿拧眉严肃道:“什么事?说仔细了!”
“回皇上、皇后娘娘,归滢小主小产了,请皇上、皇后娘娘派个御医过去瞧瞧吧,再迟,怕小皇子要不好了。”
“啊?”芳儿惊愕得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梁九功,去传太医到钟粹宫。”玄烨沉声冷静的吩咐着,又看向芳儿,“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她回过神来,见玄烨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二人一道匆匆忙忙往钟粹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