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结网林
康熙四年,北京城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更早,十一月底的时候就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冻得人连门都不愿出,大家伙儿也都懒怠起来,芳儿从坤宁宫的暖阁里看外头茫茫的大雪心中十分复杂。她是冬日里生的,原本该最爱冬日,但很不幸的是母亲也是冬日里过的,那一年她只有七岁。
“小姐,除了恩和小主以外各宫的小主都到齐了。”梧儿看了一眼对着雪景发呆的芳儿小声提醒了一句。
“嗯。”她轻声应了一句,由梧儿整了整衣衫后去了正殿。
众人等待皇后,自然是先喝着茶聊着天。大家都是九月里跟着皇后大婚的时候入的宫,不同的是皇后走的是正门,她们走的是后门,但转眼入宫也快三个月了,玄烨对待任何人都很冷淡,除去东珠每日依旧陪读之外,皇后和张氏算是得宠,新晋的是一个员外郎的女儿马佳氏,叫归滢。
东珠对于谁得宠谁不得宠一贯不上心,恩和则把一切得宠的女子都当成了敌人,尤其是和她同住钟粹宫的归滢,惠然辨不明态度,马佳氏虽得宠但为人还算乖巧并不生事,不比盛宠的张氏倒有几分盛气凌人。
“我问你!是不是你在皇上面前告了我的状!”风风火火而来的恩和一把掐住归滢瘦弱的肩头右手高高扬起眼见一巴掌就要下去。
“在干什么呢?”左脚刚迈入正殿的芳儿正巧撞上这一幕,她不由得轻轻蹙起了眉头。
众人见了她来都赶紧起身下跪行礼,听她说免礼后又重新坐下。
“为什么动手?”芳儿捧了梧儿递过来的热茶落座后轻轻问了一句。
“皇上要我搬出钟粹宫。”恩和委屈的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
“为什么?”
恩和一把拽过归滢就摔在地上:“都是因为这个小蹄子告了状!”
芳儿看着跌倒在地的归滢,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梧儿见状立刻去扶。
“告了你什么状?”
“我不过因为她不服我打了她两下,她就跑到皇上跟前去告状!”
归滢一听连忙梨花带雨的哭着跪下:“皇后娘娘我没有,真的不是我告状的,是皇上看到了我身上的伤才问的。”
“皇上不过见你有几分像皇后娘娘才宠的你,你也太不知道好歹,冲撞了恩和小主。”张氏在一旁歪着头笑着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去看她的脸,果然那双眼睛有几分芳儿的模样,只少了一分坚毅多了一分柔弱,少了一份威仪多了一分可怜,叫人看了更是止不住要往骨子里去疼。
“她犯了什么错你要打她?”芳儿看了一眼恩和,其实不用问她都知道,一定是恩和没理。
“我叫她站住,她却说皇上在等她。”恩和凶神恶煞的看向可怜兮兮的归滢,“打量着我不得宠所以故意说皇上在等你是吧?皇上等你你得意了?一天到晚眼睛里就知道含着一汪泪的勾引皇上!”
归滢听了这话更是有泪不敢洒,咬着嘴唇不敢吱声。
“这样吧,恩和你就继续住在钟粹宫里别动了,归滢住到...景仁宫去。”
“是,谢皇后娘娘。”归滢楚楚可怜的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起身重新坐下。
恩和得了好也懒得和归滢一介员外郎之女计较,其余几个人见芳儿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平日里笑盈盈的一张脸上多了一点烦闷忧愁,于是请过安后纷纷避开了,不想触她的霉头。
而芳儿今天的心情确实不大好,她拒绝了溶月的请安,拒绝了明珠的授课,待入夜之后一个人取了一盏八宝玲珑玻璃宫灯抱了一张琴出了门。
“皇后呢?”玄烨晚上来的时候见她不在疑惑地问。
“回皇上,今日,娘娘应该是去有梅花的地方了。”梧儿低头说着。
“那你在这干什么?外头冰天雪地的就由着她一个人出去?万一磕着碰着了呢?!”玄烨难得在坤宁宫里发了脾气,说完也不待梧儿回答,摔开门就急匆匆的出去了。
宫里有一处地方叫结网林,那里有很多漂亮的红梅,等再过两个月我带你去看?
好啊。
外头积了厚厚的雪,虽然有宫人们打扫过,但夜色这样深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摔倒。玄烨心急如焚,也隐隐有些自责,她那样喜欢红梅,他也答应了会陪她去看,可是他给忙忘了,若是她在冰冷的大雪里摔着了,他不会原谅自己。
结网林,这个名字是姨娘取的,因为姨娘入宫的时候曾经只是个最卑微的答应,因此总是被不知好歹的妃嫔欺凌,她遂将自己居住的重华宫附近一汪湖取名临渊池,一处红梅苑称为结网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正是被欺凌的姨娘当年的心境,他至今都不能忘记姨娘脸上那因被父亲冷落而现出的绝望,所以他一定要让芳儿当皇后,他一定要给她足够的宠爱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他不要她有临渊羡鱼的一天,他希望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永远不必羡慕任何人。
近了,他听到夜色里有铮铮琴音如流水一般滑过,只是简单的几个音符来回拨弄着,但那样平静安详的曲调让人心中生出安宁绵延来,让人情不自禁的希望能一直听下去,像是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柔舒适。
他屏退众人独自踏入结网林,有一个女子在月光红梅下抚琴,她穿一件月牙白色的衣裳,披着长长的头发,那背影和曾经盼着父亲能来相见一面而在林中抚琴的姨娘太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觉得姨娘还在这个世上。
忽然,琴音顿住,席地而坐的女子将琴放在一旁,走到一棵红梅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盛开如血的梅花,侧脸正是芳儿,玄烨正要上前,又见她撩开下摆郑重的跪在了树下。芳儿双手覆在冰冷的雪地里,深深的弯下腰将额头触碰到地面久久不肯抬起,乌黑的长发倾泻一身与素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额娘...”月色下她的声音柔软中透出一点可怜。
玄烨心中一震,自成婚以来他从没有见芳儿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宛如一个新生的婴儿般无助。
“额娘...额娘...额娘...”她只是不断地轻声叫着娘,并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也不肯起身抬头。
玄烨的一颗心几乎要被她一声声的呼唤给揉碎了,他轻轻走上前去蹲在她身边,左手温柔的抚上她的背:“芳儿,起来吧,别跪伤了膝盖。”
芳儿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的男人,月华下她素白的小脸不点妆容便已绝色,她没有哭,只是眼圈微红:“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出来,连梧儿也抛下了。”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将身上厚厚的披风解下裹在她有些消瘦的身上,又弯腰去拂她膝上沾染的霜雪,忍不住蹙眉道,“膝盖这儿都湿了,若是落下病来怎么好?”
披风里有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厚重的温暖驱赶着她心底的悲凉:“没事的。”
“为什么一个人出来?为什么在这儿弹琴?为什么穿成这样头发也不好好梳?是不是我这几日忙得没来看你你难受了?还是我明明答应了你会带你来看梅花却忘了你才伤心想娘?”
“今天,是我额娘的祭日。”芳儿却淡淡的笑了笑,她本不想跟他说过往悲伤的事情,但更不想他胡猜乱想。
“原来如此。”他牵着她冰凉的手至唇边呵了口热气揉了揉,待双手渐渐回温才与她十指紧扣的往回走,又吩咐梁九功将琴抱好了远远跟在后头不许近身伺候,“我记得你额娘是在你七岁的时候过的。”
“嗯。”芳儿轻轻点了个头,入夜的紫禁城静谧无声,只有她和玄烨的脚步声在彼此耳中回响,远远近近昏黄黯然的宫灯在来时的路上还显得苍凉,但此刻因为有了他的陪伴却变得温暖起来,“我父亲想要个嫡子,但我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她为了替我父亲达成心愿难产而死。顺治十七年腊月初三,从那天之后我就是个没有额娘疼的孤儿了。”
“你不是还有父亲?”玄烨有些许诧异。
“我父亲...”芳儿低头轻笑,“我父亲不大喜欢我。”
被父亲毒打的事不需要让他知道,从小被父亲冷眼相待的事也不需要让他知道。
“那首曲子是我额娘教我的,因为我那个时候还小所以学不来特别复杂的曲谱,她就挑了简单的教我,那也是我从她那里学会的唯一一支曲子。”
“你怎么会在红梅树下祭拜额娘呢?”
“因为父亲不喜欢我母亲所以不准我去坟前祭拜,那个时候我住的小院子里每年到了冬天就会开一树红梅,我只能在红梅树下给她弹支曲子,连一柱清香也不能点。我总是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一定要建功立业,我一定要位极人臣好把我额娘的坟从索家那个嫌弃她的丈夫那里迁出来,我要在她一年两次祭日里给她烧很多很多的纸钱,她活着的时候很是凄苦,如今人没了,我也只能让她在地下过得好一些...”她平静的说完后偏头对着玄烨轻轻笑了笑,“是不是很傻?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是个男孩子,一辈子也不可能建功立业给她争光了。”
玄烨握紧她的手叹了口气回头叫了一声:“梁九功。”
“在。”梁九功抱着琴辛苦的跑上前来。
“你明日着人去把皇后生母的坟从索家的祖坟里头迁出来,她不再是噶布喇的夫人了,她是国母的母亲理应风光大葬,找个吉利的地方吧,另外一年两祭外加中元、冬至之类的节日都着人好生祭礼。”
“奴才记下了。”
玄烨摇了摇手,他又远远的退开。
“玄烨...”
“芳儿,你有我,不再是那个没人疼的孤儿了,我会替他们疼你的,我会把你额娘来不及对你的好都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