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江山美人
他没有让她走一步路,从早晨睁眼开始。
从穿衣漱口到用早膳,从用早膳到去交泰殿,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手抱她升的座,芳儿一直很安静,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脸上带着礼貌大方的微笑没有闹过脾气,但这样的芳儿让玄烨更加不安,而芳儿也不知道在她安稳坐在交泰殿里接受命妇参拜的时候,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双眼睛热切的关注着她,如果她的脸色有半点不好,如果她略低一低眉,那个人会立刻下令停止所有千秋节事宜,但她今日很给面子或者说孩子很给面子,她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沉默的伤心。
芳儿与玄烨已经是第九年的夫妻了,他们从七岁认识,芳儿自问后宫里没有比她更了解玄烨的女人,她将他看了个透彻。行军打仗的事她一个女人不懂,但是从成堆的史书里也不难肤浅的了解几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必定要将天时摆在最前头,所以玄烨倒没有说谎,什么时候开战对于他来说有着天壤之别,而这份天壤之别是拿整个国家的命运去赌,拿千千万万个家庭去赌,她是皇后,她不得不配合他,他是皇帝,他不得不为千秋大业着想,只是她这个皇后也是他的国民,也算他应该要照顾保护的人吧。
从迎娶自己和东珠到探视遏必隆再到今日的千秋节,他每一步都机关算尽,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一向知道他理智,但却不知道他能理智到这么冷漠的地步。
康熙十二年皇后的千秋节很顺利,在国民看来大着肚子过生日的皇后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可只有皇后知道自己的心又裂了一条缝。她不是那种软弱的女人,她不是那种经不起风雨的女人,她只是经不起他给的风雨。
行礼过后众人退下,皇帝依旧是抱着他的妻子回了坤宁宫,但一路上二人无言以对,一个愧疚得不敢说话,一个疲倦不堪无话可说。
时间在紧张的局势中过得飞快,玄烨为了稳定军心一直端着他的淡定从容,只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露在妻子眼前,有时芳儿看他疲倦愁苦也有些心疼,有时她也会给趴在桌上睡着的他披一件衣裳,有时她也会给看折子看得忘了时辰的他添一碗汤,但一切关爱与爱无关。
日子迈入康熙十三年三月,开了春天气暖和了,怀孕七八个月的皇后身体越来越重,但白术有一双妙手愣是能把前期极度不稳的龙胎调养的四平八稳,孩子好,芳儿自然就好,这些天她脸上的气色好多了,有时也会和梧儿说说笑笑了,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坤宁宫里给孩子绣些小衣裳小布偶之类的,有时看到绣了一半的布老虎目光开始呆滞,想起早夭的儿子时心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一样的疼,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能叹口气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有些苦难是过不去的,但有些幸福正在来临的路上,这就是人生,没有一直苦到尽头的路也不会永远甜蜜。
“又在给孩子绣...”进来的皇帝一开始还笑着,待看清皇后手里半成型的布老虎时才愣了愣,笑容被收起,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玩偶,目光如水般忧伤,修长如玉的晶指爱怜的抚摸着老虎憨厚的圆脑袋,目光悠远像是想起了陈年旧事,他笑了,眼眶红了一圈。
芳儿心软了,她起身抬手去摸他的眉眼,他醒过神来将她搂进怀里。
“怎么办?还是很想他...”玄烨从来没有告诉过妻子很多时候他都不忍心走进坤宁宫,因为他总是能听到有个孩子欢快地叫着阿玛,他总是能看到一个走路都不怎么稳妥的孩子的身影。
芳儿想,玄烨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虽然是父亲,可是身为父亲的他对于儿子的爱并不比她这个母亲少,无论她怎么伤心都不能否定承祜有他作为父亲是上天的垂怜。
“皇上,太皇太后请您过去一趟。”梁九功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
玄烨瞬间收回低迷的情绪放开妻子:“现在么?”
“是,太皇太后说如果皇上得空的话,现在就过去一趟。”
玄烨回头看了一眼妻子。
“你去吧。”她轻声说道。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笑了笑:“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出来了,你说他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的话就我取名字,女儿就你取我来定封号好不好?不过不管是男是女都一定像我们,又好看又聪明。”
她被他逗笑了,又催促着他去慈宁宫。
他点了点头:“如果没什么大事的话那我去去就回。”
“嗯。”她目送他出门,有承祜的回忆和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她总觉得将来的有一天她能放下前尘,因为他这样疼惜她的两个孩子让她甘愿什么都不去计较,让她怀抱着一颗感恩的心想要对他更好些,而等这个孩子出世之后,芳儿低头笑了笑,几乎能想象得出他会有多宠爱他。
“小姐,药来了。”梧儿端着安胎药走进来。
芳儿很配合的一口饮下,放下空碗看了看屋外的好天气想了想道:“你陪我去御花园里走走吧,开春了,梨花树应该开花了。”
她有点想念那个夜晚的偶遇,仿佛是老天爷的意思要让他们擦肩之后有重新相遇的机缘。
玄烨走进慈宁宫的时候布木布泰的神色有些凝重,这让他的心往下一沉,最近他不是很愿意见这个老人家,因为他们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一面要顾及她对政治的敏感度,一面要顾及孝道,一面要顾及自己作为帝王的尊严。他真的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治理这个国家,他真的想证明给她看他已经长大了,已经足够成熟,已经能够带领他的国家走向更加繁荣昌盛的明天了。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他很规矩的行了跪礼,见到老太太抬了手于是起身立在一旁,她不说话,他也不说。
布木布泰喝着茶,手里捻着佛珠,沉默半响后才开口道:“遏必隆死了,你就失去了一个稳住镶黄旗功勋之后的载体,要打这一仗,稳不住老臣的心可不行,额亦都人虽死了可是声望还在。”
玄烨低了低眉,知道她说的都对。
“你有什么想法?”
“皇祖母有何指教?”他反问一句,知道她已经胸有成竹。
布木布泰低头理了理裙摆,淡定悠闲的说了两个字:“东珠。”
“东珠?”
“东珠入宫以来一直没个正经的名份。”
玄烨点了点头:“是该给她个名份的,让她一直在庶妃的位置上待着当年是为了给遏必隆脸色看,但是遏必隆既然死了的话,东珠也不好一直这么委屈着,不如给个...”
“至少得是个贵妃。”布木布泰截过他的话。
玄烨惊得拧眉,脸色大变:“贵妃?至少?皇祖母的意思是还想过皇贵妃?”
“你要知道你娶赫舍里氏是为了什么,真是为了小时候那桩说出来都可笑的所谓婚约?还是为了你们那点感情?你娶赫舍里氏是因为要索尼帮你亲政帮你对付鳌拜的,玄烨,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忘记。”
他僵硬着一张脸孔沉默不语。
“你从小就厌恶感情用事的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每一桩婚姻都是政治婚姻,不该融入的感情趁早放开,私底下如何宠爱都是小事,皇后要闹点脾气不理六宫诸事也无所谓,但有关社稷的事你最好想清楚想明白自己有没有糊涂的资格,你最好想清楚江山美人自己到底要什么,孰轻孰重。”
他捏紧双拳,在布木布泰锐利的目光下片刻后道:“皇贵妃不行,皇后还活生生的坐在坤宁宫里,皇贵妃的话...孙儿办不到。”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这个也是正常,皇贵妃身份太高,只有你父亲当年才干的出这种不给皇后脸面的事,但当年的情况不同,董鄂氏的身份怎么能跟能稳定江山乾坤的博尔济吉特氏相比?而如今皇后的身份却不够钮祜禄氏好,这个皇贵妃的身份钮祜禄氏受得起。不过,尽管如此我也赞同你的说法,皇贵妃的话...还是太不讲人情了,芳儿入宫多年未曾有错,就算是这两年来皇后当得不称职了些也没必要立个皇贵妃来打她的脸,贵妃的话既对得起东珠的出身,稳得住额亦都一脉勋臣,也算是给芳儿一个警醒吧,她作为皇后,两年来也太任性了些。”
玄烨心里很难受,他很想为妻子开脱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这两年的确不能算个称职的皇后他无法辩驳,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后了,她心心念念的只有草原和冷宫。他的芳儿...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如果她想,她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十个东珠也比不了她一根头发丝,她只是不想而已。
“太皇太后,东珠小主来了。”有宫女在外头禀报,很快东珠便走了进来,端庄大方的模样一如当年初见,她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东珠给太皇太后、皇上请安。”
“起来吧。”布木布泰的脸上笑得很慈和,仿佛真的很喜欢她,“皇上有话要和你说。”
东珠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一旁的玄烨,他有些魂不守舍的忧伤,但很快抬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又看向布木布泰:“孙儿能带东珠去逛逛御花园么?”
布木布泰欣然同意:“去吧,春光无限,你们小两口赏赏花也好。”
二人行了礼后出了慈宁宫的门,他的面色如玉,温和中带着冷漠,让东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安,可是东珠很聪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扰他,只要静静的等待就好。玄烨走在前头,想起坤宁宫里的妻子,那个无欲无求始终只要他的女人,想着她的脆弱和坚强,无论是哪一面无不牵动着他的心。如果芳儿知道了会怎么样?会伤心还是毫不介意?可是他需要立东珠了。
他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半响,捏紧双拳自言自语:“当然是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