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会有人能够原谅曾试图杀死自己的人吗?
在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时,十六的脑袋仍然昏沉,他只感觉眼前的景象像是蒙了层不尽通透的毛玻璃,怎么都看得不太真切。
咽喉传来的疼痛令他几乎无法发声,哪怕想要抬起头,身体上的束缚也令少年难以动弹,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察觉,自己险些死在了与凌司夜的对峙里。
死了……死了好啊,也许死了的话,自己还能够见到自己不曾谋面的妈妈,也许她会厌恶自己,会后悔生下自己这么个祸害,也许无数恶毒的言语会再一次撩拨自己的神经,令落在视网膜上的景象扭曲成不透光的混沌——
真可惜啊,自己没能死在那人的手中,事到如今,十六似乎也记不太清,在那濒临死亡的困境里,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童话故事中的王子,一个逆转悲剧结局的英雄,完美且虚幻,他会把自己从苦痛中解救,他能够成就自己所幻想的所有美好。
也许在自己不曾知晓的过往中,自己切切实实的有过这样的一个“朋友”,像燃烧着的太阳,热烈的、灿烂的,烧尽了自己的所有痛苦,连同无能的“自己”也一并化作飞灰。
可是……他没有出现,他甚至没有走入自己昏迷时的梦。
他也许只是自己的幻觉,只是这一介可悲之人的舞台道具。他会在幻觉中历久弥新,在长久的时光里愈发得完美无缺,仿佛……一株新生的芽,啜饮自己的臆想,长成一棵不朽的松。
那自己呢?遐想停留于此,十六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仿佛一座陈腐的、落满灰的雕像,他的目光好像穿过了那一片新雪似的白,逐渐延伸向遍布乌云的天空——
他想,他想,如果那个幻觉中的完美之人如此的耀眼,那自己,应当是那托举着他穿过云海、延伸向晴空的高塔。
他的枝会触及无尽的星辰,他的叶会渴饮第一滴雨露,他的花会亲吻灿烂的阳光与寒凉的雪,到最后,他会融入那寰宇的乐章,成为那不息的灯火。
多么美好的事儿啊……美好到,让人妒恨,让人想要将他拥入自己的怀抱……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那样灿烂的一个人,十六想,自己一定要将他的美好与苦痛一并收下,让他的火燃烧自己无能的躯壳,最后……成为不朽的太阳——
“十六崽。”
熟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那声音带着疲倦,平静异常,与对方过去总是咋咋呼呼的形象截然不同,而面对那人的呼唤,少年选择了沉默。
他不发一言,只是看着那一片雪似的天花板,最后缓缓偏过了头,目光转向了身旁的人,那个曾几何时试图想要将自己置之于死地的青年就在自己身旁的床位。
那对冰蓝色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一层阴云,令那没有边界感的人多了几分无波无澜的安宁,甚至看不出哪怕一点过去的影子。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看着对方,那几本书得来的交情在这一刻似乎也一并归了零,这死一样的沉寂摩挲着神经,到最后,少年终是叹了口气:
“什么事。”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仿佛锯子拉拽着木头所发出的悲鸣,可神奇的是,凌司夜却是听懂了他所说的话,那对冰蓝眼睛中的阴云似是散了几分,可事到如今,他却又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一声道歉?那太过苍白;一句自嘲?那太过无力;一段谢罪?那太过浮夸,可看着少年那漆黑的眼眸,沉默的退路似乎又在他发话的时候便被堵死。
这个总是咋咋呼呼的青年,此刻却又像个打碎了花瓶的小学生,紧张的、纠结地握紧了拳头,一直到额间都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似乎是终于接受了事实,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弥补这一切的事实:
“我很抱歉,”他轻声说着,像是一句许诺,却又不再染有愧疚的情感,“但我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我很抱歉。”
这一句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久到好像银河已然枯朽,寰宇已然燃烧,到了这时候,十六才终于出了声:
“你在为了什么道歉?”
他垂下了眼眸,再一次抬眼,瞳中闪烁着的是嘲讽似的笑:“为了你差点杀了我?还是为了,你骂我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还是……你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
面对少年的问话,凌司夜无话可说,他试图抬起手,牢牢绑在病床上的布匹却又束缚了行动,到最后,青年只能扭过了头,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时间因为身上的束缚带变得愈发漫长,可奇异的是,十六并没有因此而烦躁,在这样作茧自缚的时刻里,他能够尽自己所能的想象那为“太阳先生”的模样。
他也许强壮,能够遮去风雨的摧折;他也许优雅,所有的礼仪都不在话下;他也许温柔,如同一束可拥抱的微风;他也许、也许还与自己一样,有一头天生的白发——
要是能看一看他,那该多好啊……
十六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期待着幻觉的病症在自己身上发作,他如同一介饮鸩止渴的痴人明知道这不过是错的,却仍然渴求着那一点点虚幻的、将自己的思绪浸染的色彩。
“凌司夜。”
这一次,轮到了少年主动搭话,他唤出对方的名字,没过多久,身旁床位的男人便回应了他的呼唤:
“怎么了?十六……先生。”
“用先生称呼我,这不像你的作风,”十六不免皱起了眉,但也没有在意这一切,他的呼吸逐渐变浅,咽下的每一口空气都夹带了消毒水的烈,“你相信幻觉中的一切,可能成真吗?”
这是凌司夜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回应少年的胡思乱想,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孩子的侧脸,可下一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下意识握成拳的手终是放开来,就连叹出口的字节都像讽刺的笑:
“我曾经相信过。”
“……那现在呢?”
“现在?”青年说着,又露出了笑容,“那只是病,需要治疗的病而已。”
“我曾经……梦见了,梦见自己是一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存在,神奇的法术环绕于身,和蔼的亲友陪伴身侧,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舞台剧,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梦幻的……”
他像是沉入了一场来自于遥远过去的梦,道出口的字句仿佛染着梦幻色彩的泡影,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破碎成带着虹光的水雾。
那场梦境的美好,时至今日,也仍然令这深陷囚笼的青年趋之若鹜,他渴求触及那遥不可及的世界,就像唱起一曲如火焰般燃烧着的挽歌,热烈而灿烂——
可到最后,一只蝴蝶的振翅掀起了风暴,将那梦色的灰烬吹起,零落一地尘埃:
“在故事的最后,我梦见了一只扭曲的怪物,他扎根于那具不沾染一丝病痛的身体,他不曾放弃夺回自己的一切。”
“而在最后,他成功了,他成为了那场美梦的浩劫,一个疯狂的、冷漠的、仿佛将一切都置身事外的疯子,他摧毁了一切,我创造的,我热爱的,我苦求的,我曾托付于希望的……”
“哪怕一点,都没有剩下。”
……
那场谈话最终还是没有继续下去,没过多久,护士便给两个互殴的人儿解了绑,口头的警告过后,日子似乎又变回了原先的模样。
凌司夜仍然会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缠着那个自己曾想要杀死的少年,他的手时常会环住那孩子的脖颈,可到最后,那指节却只是抚触着那一层浅薄的皮肉,便没有再继续深入下去。
十六偶尔也会因对方如同冷血动物一般的行为发表抗议,但……可能是因为对方所说的“梦”,可能是因为青年曾诉说的美好,十六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翻动手中的书页,将每一个字符烙印在记忆的深海。
渐渐的,少年没过多久便搬离了一级病房,来到了能够容纳众多患者的大通铺。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他刚好与凌司夜睡在并在一起的两张床上。
他们偶尔也会躺在一起,数着天花板上的黑点一颗又一颗,他们偶尔也会肩并着肩,在终于对小家伙开放了的公共区域里闲逛。
图书角里的书翻阅了一本又一本,陌生的字词记了一个又一个,可哪怕到了现在,十六也时常会疑惑,这本所谓的《高级术法大全》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本虚构出来的闲书?一本供人娱乐幻想小说?还是说……这真的是一本工具书?可……那怎么可能呢?这世界上又不存在魔法。
但,也许是苦中作乐吧,少年偶尔也会在心中幻想着“太阳先生”的身影,念出那句魔法般的咒语:
“墨夜寻无路,散作支离星。”
挺好听的咒语,但很可惜,在没有术法的世界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又怎么可能施展魔法?但莫名的,十六却是从这句咒语里寻到了些许的安全感,就好像与那幻觉中的人儿建立了什么深厚的联系一般——
也许,他会走入自己的梦中,也许,这一次他不会迷路。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十六又一次躺倒在床上,他在白炽灯的照射下闭上了眼,双手交叠于胸口,坠入了一场不完美的梦。
梦里,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看见从身体中延生而出的漆黑细线,将那一个坠入冰蓝色海中的人儿拖拽入自己的怀抱。
指尖感受到的那一份温热,心口躁动不已的心跳,少年凝望着这伤痕累累的人儿,他生着一对兔耳,他无机质的异色双瞳失去了神采,仿佛一具失了灵魂的空壳,孤独地沉没在这冰蓝色的海渊。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
十六轻声呼唤着,如同虔诚的信徒呼唤自己亲爱的神明,最后,他闭上了眼睛,以自己最为孱弱的、无力的、生而为人的姿态,吻上了那人儿的额间:
“太阳先生,太阳先生……”
“让我拥抱你吧,让我托举你吧,就像你在我不曾知晓的梦里将我解救一样,我要的回报不多,我要的回报不多……”
“我只求您,将我点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