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涟 第36章 第 36 章

可能在女孩的心中，自己坚信的一切都是由母亲给予的，不管是那份对于幸福生活的念想，还是对于谎言的执着。

时间并没有弥合儿时那场分别造就的伤口，因为那份不知从何开始的言灵，它反而在愈发疼痛，最后腐蚀出肿胀的脓疮。

而现在，伤口被撕开，脓血被放出，所造就的疼痛无论是谁恐怕都难以忍受，但也只有这样，伤口才能真正的愈合——

“但是……嘛，让她真正好起来，也需要一点点时间。”

看着笔下的记录，何倚昇思索再三，最后仍是决定添上这最后一句，结束了这一阶段的载入。他不知道司婷怡真正好起来到底需要多长的时间，但……也许就像赵欣森女士说的那样，“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不过时至今日，距离那场“震天动地”的劝导行动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小少爷仍然有些看不明白，这姑娘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她仍然有那么点任性，会耍些小脾气，偶尔还会因为看风景时没看着路，在平地都能摔上一跤，但不知为何，小姑娘却总给狡讹一种在强打精神的感觉，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有那么些勉强。

面对司婷怡这样的态度，小记录者都不知道应当作何判断，说心疼吧，她过去影响，甚至伤害到的那些人是切切实实的存在着，心疼这姑娘，谁去心疼他们？

可要说不心疼吧……她受过的伤也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总不可能因为她做错了事情，就去忽略她的伤疤吧？

也许是因为思绪心链的残余影响，过去可谓“杀伐果断”的小少爷，竟是第一次在这种事上犯了难。即便心里仍然认为“她受过伤不代表她能够伤害其他人”，但在真正看到她哭泣迷茫的那一刻，心里仍然会不自觉的有些难受。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何倚昇有些想不明白，于是他便在纠结中，扯了扯自己那亲爱的搭档的衣袖：

“那个……”

还没有等小记录者开口，盛止涟便如有神助一般，预料到了对方想要说什么，他一手抵住少年的嘴，止住了小狡讹心里还未道出的话，而后又用术法变出一只暗金色的小兔子来，递给了对方。

术法编织的小兔子栩栩如生，甚至如同一个真真切切的生命那般，捧在手中，甚至能够感觉到它身上柔软的皮毛和鼓动的脉搏，相当精巧的拟生术法，令小少爷不由得惊叹：

“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盛止涟得意地昂起了头，可下一秒，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现在，杀了它。”

“嗯？！”

何倚昇猛地抬起头，似乎有些难以相信对方说了什么。他看着这只栩栩如生的兔子，一时间像是捧了个烫手山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又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真的要杀了它？！”

很显然，少年的态度已经给出了结论，记录者先生露出了笑容，当即下了判决收回法术，那只栩栩如生的兔子顿时变成一张折纸，再无先前那般活灵活现的模样。

“做不到，对吧？”盛咨询师这般说着，又如同过去一样，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头发，“每一件事，实际上遇到，与嘴上说说，做出的判断都不可能一模一样，就好像……某人听说一个狡讹自杀，他可能会觉得这个狡讹太脆弱——”

“可如果，他亲眼见证了那个狡讹的一生，并且亲眼看着他死去，那他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小少爷思索了良久，最后却没有接受这个说辞：“可我也看到她过去做的一切，我……我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她可怜……”

“可怜和可恨并不冲突，不是吗？”

盛止涟泄下一口气来，又拍了拍搭档的肩膀：“少爷也才16岁，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思考这些问题……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了，就回家里，好好的当何家的小少爷，不也挺好的嘛。”

“可我……必须成为——”少年的声音带了几分迷茫，可还没等他道出后半句，盛止涟便主动捂住了他的眼睛：

“没有谁必须成为什么……倚昇只需要开开心心的，那就好了，你的计划……我会替你实现的，在那之前……”

“先继续记录吧。”

……

“许雪”目前所在的位置离庄园有点距离，记录者与故人最终在第四天到达了那片更加遥远的迷雾林海。

那里迷雾丛生，不论花或草叶，树或果实，一切都是那如同琉璃般的冰蓝色，看着就令人感觉到一股异样的不详气息。

而诡异的是，这里也能够感觉到极为强烈的术法波动，但是比起司婷怡的威压，它要更加温柔，如同涓涓细流一般，让生命无意识的听从自己的命令——

好家伙，这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啊，这一家人在的地方怎么都这么危险啊喂……

小少爷不免腹诽道，他这一次没有展开结界，而是用了密封性更强也更柔软方便的保护膜，薄薄一层覆盖在身上，刚好能够抵抗这样的“润物细无声”。

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迷雾中，司婷怡显然振作了许多，具体在于，她终于没有那么紧绷了，偶尔也能够与赵欣森女士沟通那么一两句关于未来的打算：

“我想……去研究狡讹的法术，研究金咒之血的本源，了解狡讹所谓的‘诅咒’，并且让它传播得更远，更远……也许这样的话，像妈妈那样因为诅咒死于非命的狡讹，就能够少一些吧，嘿嘿……”

女孩的话像是发自内心一般，可不知为何，何倚昇却没能从中感觉到多少真挚的情绪，就好像，这番发自肺腑的发言更像是……一种官方的说辞，而不是她真正的想法。

是自己的错觉吗？小少爷试图忽略这份强烈的不和谐，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对方此刻真正的情愫——

“倚昇。”

而就在思绪心链的锁链刚刚探出头时，盛止涟的声音便止住了他的动作，那高大的白兔子伸出手来，掌心按在少年的肩上，道出口的话比起担忧，更像是一场劝告：

“虽然，‘盛止涟会永远支持何倚昇’，但是，也请您不要不顾自己的身体——”

“我会担心的。”

他把“担心”二字咬得极重，竟是让小少爷平白生出一股被冷血动物缠上脖颈的湿粘感，但很快，这种感觉便彻底散去。

少年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又回头看了眼自己亲爱的搭档，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缓缓点了点头。

司婷怡身上散发的不和谐感，从进入这片迷雾林海时，便愈发明显，她像是在彰显自己的正常向上一般，不止一次畅言自己的未来，可当记录者看向她的瞳孔时，却没能从其中感受到哪怕一点对未来的想往——

而这样的感触，在他们到达“许雪”所在地方时，又变得尤为明显。

那个由眠海瞳群化作的狡讹，现在甚至已经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它们落在冰蓝色的花海之中，拥拥攘攘地挤成一团，背上那术法编作羽翼已经快要消散，在迷雾中，只能依稀辨认出些许黯淡的金色。

在听到脚步声后，那些个鸟儿又齐齐抬起头来，无机般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那亭亭玉立的少女，最后又齐声开了口：

“婷怡。”

“婷怡。”

“婷怡。”

……

滑稽而又令狡讹毛骨悚然的声音回荡在这片迷雾中，可司婷怡却并不觉得骇人，她走上前去，端坐在花丛之中，那冰蓝色的鸟儿便挥动残缺的羽翼，跌跌撞撞地落在她的身上，扑了个满怀。

“妈妈。”

少女柔声呼唤道，纤细的手指一点一点抚触着眠海瞳的背脊，抚触它们琉璃般的羽绒，流连过它们的眼眸、鸟喙，最后，又如同拥抱一朵轻盈的云那般，拥抱了每一只亲爱的鸟儿：

“妈妈……我来看你了，我现在……也已经长到这么大了，是不是也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在那拥抱中，女孩轻声说道，她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的柔软，就好像过去，母亲也曾无比轻柔的拥抱住小小的自己那样。

冥冥中，她感觉，母亲似乎已经不再能回答自己了，就像鸟儿们用术法编织的羽翼那样，在自己的拥抱中，逐渐散成金色的丝线，飞向遥远的彼方，再也看不到痕迹……

而当司婷怡再一次睁开眼，怀中的眠海瞳已然死去，它的遗骸化作那冰蓝色的花朵，开得艳丽，开得热烈。

短暂的哀伤过后，少女站起了身，她看向身后的女性，眼中的充斥着复杂的情绪：“所以……可以告诉我吗，赵欣森女士——”

“当初你到底对母亲的灵魂做了什么？正常的人或狡讹，应当无法感知、触碰到逝者灵魂，你是怎么与她进行的交易……把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面对女孩的质问，赵欣森不置可否，只是敲了敲拐杖，近乎被褶皱覆盖的眼睛中闪过一线微明：

“亲爱的，你就没有想过，眠海瞳这种生物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它们这种生来便被植入了寻死机制的生命，又是如何拥有难以想象的术法能量，成为所谓的‘祸根异兽’？”

“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一敲拐杖，无数眠海瞳便齐齐盘旋于空中，施以难以想象的威压——

“婷怡啊……神明大人对这世界开的玩笑，可不只有狡讹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