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涟 第33章 第 33 章

漆黑的锁链自少年的心口蜿蜒而出，它像束缚，又像连接，将自己，与眼前那羽翼化作的金茧连接在一起。

站稳跟脚后，小少爷回过神来，目光停留在身后那高大的白兔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揶揄似的笑：“这次怎么没有呵斥我啦？难不成，你学会尊重我了？”

“我一直都很尊重少爷啊……”盛止涟状似无奈地说道，他再一次拥抱自己亲爱的搭档，又单膝跪地，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我只是想，少爷应该有自己的分寸，而且，你有想做的事情了，我想……我不该阻止你。”

“只要不是危及生命的大惨事，我都会支持少爷，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而且我想……少爷应该也是想要为记录添砖加瓦，才会这样吧。”

“为什么呢？”听着听着，何倚昇歪过脑袋，玛瑙般晶亮的眼睛里装满了不解，“我们明明也只是在记录空间里记录过一次……说到底，我们也还不够了解彼此啊，为什么会信任我到这种程度？”

似乎是被这问题问住了，记录者先生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他把脑袋抵在少年的肩头，最后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在安抚内心不安的躁动——

可到最后，这只白兔子却只是抬起头，拍了拍小少爷的肩，带着些许红色的眼眶绽放出笑意来，灿烂而真挚：

“因为‘盛止涟’永远支持‘何倚昇’，所以，去把，我亲爱的小记录者。”

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信任，坚定不移，于是，少年便在灿烂的笑容中化作那暗金色的雾，如同流淌着的星辰，抚触、拥抱那一颗痛苦的金茧，直至融入其中……

……

在进入金茧之后，何倚昇少见的没有与之同步思维，他的身体像是没入了一片厚重的混沌，四肢被温柔的包裹、吞噬，直到再也寻不到自己原本的模样。

这并不是思绪心链应该有的作用，有什么干扰了思维同步的效力，难不成……不不，止涟他没有时间能够做出这种繁复精巧的术法，那还能有谁？

忽的，少年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谪仙似的身姿、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相貌，还有，在金茧前诱惑着自己去触碰那羽翼的声音——

那个在内心世界便与自己见过面的存在，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去与司婷怡建立连接，却不让自己与她同步思维？

“少爷啊少爷，即便空有理论知识，学习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禁术，知道了那么多那么多秘辛，却仍然找不到自己记录的意义……不觉得，这样很可悲吗？”

忽然间，一双手覆上了何倚昇的肩膀，惹得小少爷浑身不由得颤栗。那狡讹出现的突然，整个身子都好似无骨一般，贴合在自己的身上，道出口的句子粘牙腻人，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小少爷沉默了片刻，他试图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感知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谪仙似的狡讹翻到自己的身前，露出灿烂的笑容：

“少爷，虽然……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我还是想问问——”

“你讨厌我吗？”

就这样？

千辛万苦把咱困在这里，就只是为了问一句“有没有被讨厌”？何倚昇是实在琢磨不清楚对方憋着什么招儿，只得垂下脑袋，用蚊子似的声音作出了回答：

“……不讨厌。”

“欸——”那狡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逗弄似的捏起少年的长耳，轻轻地放在唇前，要吻不吻的样子实在叫狡讹难耐，“我还以为少爷会很讨厌呢，毕竟，如果我出现的话，就代表有什么存在复制了你——”

“你就不是独一的存在了啊～”

“那种事情……不重要。”

即便何倚昇不喜欢对方这副挑逗自己的模样，但他还是认真地看着对方的黑眸，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痕迹，那不管是复制品，还是本尊……都应当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记录的意义，都有——”

“那，‘记录’是为了什么呢？”

忽的，那少年道出了连小少爷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一步一步，他凑近眼前的小狡讹，漆黑的眼中只能够倒映出对方的模样：

“先人们的记录，是为了种族的存续，为了让文明和个体的烟火不再消散；止涟的记录，是为了抗争不公，让所有不公正的事情都得以曝光在青天白日下——”

“那，小少爷，你的记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记录者’背负了那样多的孤独，又是为了什么而坚持下去的？”

这些话可谓字字珠玑，何倚昇也无法得出一个答案，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声音喑哑于喉中，最后退怯般地扭过了头。

“不知道……吗。”

那狡讹得出了结论，他又一次恢复了初见时那悲天悯人般的姿态，可这一次，他把眼前的少年也视作了应当予以慈悲的存在：

“倚昇，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的很多故事，都不尽美好，就像我……我们‘前世’时的故事那样，还没有来得及开头，便没有了结局……有狡讹因此痛苦，有狡讹因此深陷泥沼。”

“所以……我想让你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答案，那份答案会支撑着你，熬过一个又一个苦闷的悲剧，直到最后，真相终将残酷的把一切揭露时，你也能够依凭自己找到的事物，得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才想让我找到记录意义？”小少爷喃喃地念着，他回过头来，脑袋抵在对方的额间，像是在以此感受到对方的思绪，“我身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真相吗……？”

“有很多哦。”

少年露出了笑容，他抱住了这亲爱的“自己”，就好像抱住了一份尚未完结的希冀：“母亲因何而死，自己又在它死后遭受了什么，为什么要成为记录者，成为记录者之后又要干什么……很多很多，很多很多，都是残酷到了极点的真相。”

“所以，加油吧，找到那份答案，另外……不要太过相信身边的狡讹哦，因为，那会让你遍体鳞伤。”

这是最后一句忠告，当话音断绝，那狡讹的身影便彻底消失不见，还没有等小少爷去思考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四肢找回了存在，却又在下一刻，传来无比剧烈的闷痛——

司婷怡的思维同步，开始了。

少年的思绪逐渐解离，如同第三方的旁观者的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异变的，他听见数不胜数的段落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直把自己内心中那个完美的乐园摧毁。

——你不是个天才。

——你不是个优秀的孩子。

——任何存在都无法永远停留在过去。

——幸福的日子终有结束的那一天。

它们否定了司婷怡一直以来的信念，撕扯着少女与灵魂融作一体的思绪，一时间，那苦楚竟是让狡讹忘记了如何呼吸，鲜血顺着喉管逆流回口腔，最后吐出一地腥红。

不要啊……不要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们明明对我都那样好，他们明明都在用尽全力地爱着我……他们会欺骗我，那又如何？他们会欺骗我一辈子，不就行了吗……

一段谎言，只要说的多了，那它就能够成为真实……不论是学习也好，天分也罢；外貌也好，和平也罢……只要这份谎言永远不会被戳破，那么、那么……

那幸福日子，不就能够一直、一直……持续下去了吗……

恍惚间，解离了的少年听到了那女孩的呼唤，她的痛苦压缩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那抽泣的音节更是好像要将这一切都淹没殆尽——

何倚昇试图像过去一样，感知、包容这份彻骨的痛楚，但不知为何，他却仍然冷静，理智的弦紧绷着没有让他深陷于情感之中，这本该是件好事，但对于要与其感同身受的记录者而言，可就没有什么利处了。

该怎么办呢？小少爷喃喃自语着，他挪动着身子，朝着金茧的更深处走去，而到最后，他终于又看见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女，被锁链囚禁于空中，身上的公主裙早已破破烂烂，染血的长剑劈砍着她凝脂般的皮肤，撕裂出骇人的伤口：

“我不想、不想……醒来……”

她艰难地抬起头，发丝被汗水粘在额间，嘴里仍然诉说着自己的请愿，却仍然被那真相的利剑捅穿了个彻彻底底——

如果一直生活在童话般的谎言之中，未来也终有一日，自己会被冰冷的现实撕碎，而后再一次重生。但即便如此女孩却仍然不想醒，她仍然想在那悠长的美梦中，度过她极致灿烂的一生。

没有违抗自己的恶徒，没有伤害自己的凶兽，没有不服管教的仆役，一切都做自己所想，随自己所意，多好啊——

“你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一个女声自背后传来，那是思维已经与司婷怡同步的、“何倚昇”的一部分灵魂，她看着眼前思索着如何感同身受的小少爷，最后却又是笑出了声，指尖挑起了少年的下巴：

“真相锐利可怖，如果能够永远生活在谎言编织的幻梦里……那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错？我们……又为什么不能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

面对“自己”的说辞，何倚昇沉默了，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甚至不敢与对方对视上目光。可最后，他又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那紧握成拳的手又缓缓松开：

“也许……能够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中，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那么——”

“可是，”小少爷抬起了头，双目直视眼前的少女，“谎言从不能成为生命的全部，至少……那些说着谎的狡讹啊，都一直，一直期盼着真实，不是么？”

话音未落，黑色的光亮与刹那间在从少年的身体中绽放，它拉扯着混血儿与小记录者，一同没入一段过往的记录——

关于，那场“弑神战争”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