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涟 第18章 第 18 章

姚昇死了。

在林魄悔死亡之前，他便已经故去，死因是撕裂伤与病毒感染，但是后面却加上了一个“推测”，大概率是被“祸根异兽：山如霞”的利爪抓伤，即便没有被吃掉，却还是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死在了雨林中。

即便知道这个结局，即便知道，死去的生命不会再回来，但是在听到眼前的少年如此苦苦的哀求时，何倚昇却仍是难以说出那“自己不是姚昇”这样冰冷的真相。

他看着是一只小小的棕色兔子，作为狡讹，他还那样小，头上的兔耳朵都没长好，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

失去了父母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家人，而如今，他只是不想再失去疼爱自己的“哥哥”，他又有什么错处？

——他都疼得那样深那样深，为什么……自己就不能骗骗他，让他最后的日子，也能幸福一些呢？

——可是……止涟那边也没有办法拖下去啊，如果再拖下去，天知道“重蛾”的权柄会对他做些什么！必须……必须想想办法……

有一只虚影从金茧中飞出，呢喃着缠连的低语，将过去的影子又一次拉出，一字一字，都是要往小少爷的心上狠狠扎上一刀。

——想啊何倚昇，想啊，找到能够把止涟从另一段记忆中带过来的办法，找到……找到能让魄悔不那么难过的方法，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之前妈妈死的时候，你就已经做错了一次，父亲原谅了你，但是你不能原谅自己，现在……现在这一次机会又来了，你要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

自己什么时候……会变得这么、多愁伤感了、呃、这不是自己应该想的，要冷静，不要陷入……陷入疯狂的陷阱……

时间在流逝，不管怎么样，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了。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小少爷深吸一口气来，企图以此遏制愈发疯狂的思绪。

他看着眼前仍然抓着自己的手、双眼流着血泪的“林魄悔”，拒绝的话语到了舌尖，却又卡在了嘴边，出不去，又咽不下。

——你要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

——你要做出正的选择……

——你要让所有狡讹满意……

——何倚昇……

——何倚昇！！！

……

“对不起……”

愈发杂乱的狂语像是扯碎了何倚昇的神经，他原本瞪得巨大的双目忽的闭上，如同把所有的不安定压回了心脏，而最后道出口的，也只是一句短促的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啊……昇哥……”少年的声音听着仍有些许朦胧，就好像含着一块苦涩的冰，哪怕吐露一个字，舌头都会被冻出刺痛的伤，“你还是要离开我吗……你要离开我吗……”

小少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牵过眼前狡讹的手，下一秒，一根金线从“林魄悔”的手中缓缓抽离，最后接入这一只花兔子的心脏。

而下一秒，那少年睁开了眼睛，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小家伙”脸上的血泪，一点，一点，如同在临摹他脸颊的轮廓，将他刻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短促的一笔：

“你啊，是我在这段记忆中，遗留下的一块很小很小的碎片，你是一部分的我，我也是一部分的你……”

何倚昇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仍然温柔地将对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聆听两个同源而生的灵魂共同的心跳：

“而现在，你被不属于你的记忆困住了，生了心魔，生了很多很多的烦恼，所以才会这般痛苦吧，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姚昇，你也不是林魄悔，我们啊，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何倚昇’，无需倚靠太阳的升起，我们自己也能绽放光芒，所以……我们回家，好吗？”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林魄悔”怔愣了片刻，他的容貌开始逐渐扭曲、变形，最后又变成了那眼前狡讹的模样，他开了口，连声音都像是与其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那……我自己的意志呢？”

“欸……？”

“何倚昇”的声音仍然有那么些不甘愿，就好像忍耐了无限的痛苦，他的身影愈发的虚幻，仿佛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而在最后，他用尽全力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自己的意志，我自己的想法，我的所有……都只是因为你的一点施舍而存在的吗？”

“我的一切……都是从你们身上偷来的，对吗？”

狡讹的身影逐渐消散，何倚昇沉默着站起身，他按下耳上的发卡，一把凝聚着记录者力量的利剑便从那小小的骷髅头装饰物上形变而来，随后，少年划开空间的裂缝，飞身融入了其中，只余下暂停的记录，仍然留在原地。

……

不管逃窜到哪个记录空间里，那帮凶神恶煞的扑棱蛾子就跟装了定位装置似的，总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向，对此，盛止涟可谓是叫苦不迭。

他身上的风衣早已经被划成了一块烂布，身上的毛线背心与衬衣都或多或少划出了口子，得亏那顶能带自己进行空间跨越的礼帽没有事，不然自己绝对会被那帮疯蛾子撕成碎片！

而此刻，兜兜转转，自己竟还是逃回了龚杰的记录空间，思来想去，记录者先生只得隐蔽了气息，那么高大一个狡讹只能龟缩在周家大院的禁闭室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嗡嗡嗡嗡……”

是那帮扑棱蛾子！该死的，不是说一群飞蛾的寿命顶多也就几个小时吗？！怎么到现在了这帮东西还活着？！

盛止涟屏息凝神，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装进能够容下许多东西的帽子里，一红一蓝两只眼睛不是探出，看向门口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嗡……”

“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没过多久，那帮扑棱蛾子的声响此刻也终于到了门口，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法力消耗，再战斗显然已经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除非神兵天降，不然，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如果自己出事了……唉，也算是赎罪吧……就是不知道小少爷该怎么办，要是他知道了真相……那自己怕不是还得被从坟里挖出来剥皮抽筋都不为过。

但是……“凯歌”怎么办，这小家伙可是最后一个了，他要是出事的话……绝对——

没有给盛止涟继续思考的时间，下一刻，大门被“磅当”一声推开，几只胖乎乎得有些不像话的白色蛾子就这样飞进了禁闭室。它们身形高大，有足足十个成年人抱起来那么宽，雪色的翅膀像是披了件毛绒的披风，看着相当微风。

“嗡嗡嗡（这里怎么只有帽子）？”

“嗡嗡嗡，嗡（不知道，但是帽子也算吧）。”

“嗡嗡嗡（交差了交差了）。”

很显然，这帮家伙并不在乎自己要捉拿的到底是狡讹还是帽子，但是他们准备拿盛止涟去交差这一点倒是没有变过。

完蛋了完蛋了……救——

没有等记录者先生在内心狂冒冷汗完，一把利剑便直接贯穿了那只领头蛾的胸口，又随着武器拔出，只溅起满身绿色的粘液。

“106。”

一道听上去过分冰冷却相当熟悉的声音响起，臃肿的蛾群们当即发现了最新的目标，双眼当即冒出红光，来势汹汹地盯着正中间稳稳端着帽子的狡讹——

是何倚昇！

他不知道用了何种术法，身上冒着一股弑杀了千万条生命般的煞气，长剑在手，少年利落地挽了个剑花，而后将手中的帽子高高抛向天空——

刹那间，他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黑暗中，只能窥见那狡讹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闪烁的寒光，冰冷的报数声又一次响起，绿色的粘液在禁闭室中飞溅，无言的刀刃斩落、贯穿一只又一只的飞蛾，当礼帽落回手中之时，21只飞蛾的小队被正式剿灭，只余下一地的粘液：

“126，结束。”

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那一道煞气也终于从少年的身上抽离开来，他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只能用那一把长剑支撑着身体，最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吐出的话都像是在嘲讽：“‘数字杀手’女士的交易……还挺实惠。”

禁术目录第216条：“史学交易”，能够与历史上的某一人物通过交易短时间获得对方的天赋。

何倚昇使用这则禁术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单凭小少爷本人的体力，恐怕也只有来送死的份，所以他与狡讹历史上的奇人“数字杀手”女士进行交易，用自己一周的数字计算能力，换取对方的杀手体能与技巧，还有侦破敌人弱点的能力。

虽然不知道这位女士要数字计算能力干什么，但好在，交易很成功，剩下的126位重蛾权柄的使者都被一击毙命，小少爷成功当了回英雄，实在是了不得。

盛止涟从帽子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何倚昇这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他先是一愣，不解于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小家伙的情况不太对。

好吧，估计又是用了什么禁术，正在代偿期间吧。记录者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拖着自己也不算健全的身体，抱起了这一个筋疲力尽的小少爷：

“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啊……少爷。”

似乎是意识到终于可以放松了，何倚昇终于松懈下来，狡讹的身猛然收缩，又变回了花兔子的模样，他疲惫地睁着眼睛，看向自己亲爱的搭档，最后又把自己蜷缩成球，发出闷闷不乐的声响：

“我是一只好兔子吗……？”

“是啊，小少爷是一只很好很好的花兔子，好到让狡讹都舍不得破坏的花兔子……不是吗？”

盛止涟这样说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揉着小少爷的脑袋，他走进门外的月色，不留一点脚步声响，最后又跃入空间的大门，回到了泪水湖的别墅里。

可即便如此，何倚昇却仍然没有几分解脱的感觉，他仍然能够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情绪在身体里发酵，那是“何倚昇”的痛苦，“何倚昇”的绝望。

他的记忆，他的生命，他的所有，都是从别的个体那儿“偷”来的，而现在，他也回归了本体，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可似乎是因为那几句问话，令本该不怎么“多愁善感”的小少爷也多了几分愁思：

“止涟……”花兔子闷着声说道，头上的耳朵不安定地抖啊抖，显得格外急躁，“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假的什么的话，那你会难过吗？”

听到这么个话题，盛止涟不免一愣，瞳孔都不由得放大了许多，他放下手上的药物，问出口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点颤：“怎么突然问这个？”

提到了话头，小少爷没过多久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遍，这一只小小的肥兔子因为此事显得格外郁闷，就连身上的皮毛都不比之前油光水滑：

“如果有一天，我的人生什么的，都是从别的狡讹那边偷来的，就像是……一个重生到别人身体里的存在一样，用着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身世，别人的身份，那么……这样的家伙，是不是很可恶？”

盛止涟没有回话，只是继续老老实实地为他包扎，知道小少爷又一次烦躁地拽起耳朵，他才终于叹了口气：

“可是……不管怎么变，你就是‘何倚昇’，是我的搭档，我亲爱的小少爷，不是吗？”

“我们最后会解决‘凯歌’的事情的，到时候，小少爷大仇得报，也就不用再考虑更多，一辈子闲闲散散地过去，不也挺好的吗？”

即便这个答案可能是很多人与狡讹的心之所向，但何倚昇却仍然摇了摇头，看向自家搭档的目光中带了点小小的委屈：“可我想做大事业！我可是天才！我得……成为记录者才对……”

说着说着，小家伙又趴在了桌上，水汪汪的眼睛又一次盈满了水雾：“可要是……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愿望……那该怎么办啊……”

沉默，堪称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两只狡讹之间弥漫开来，记录者先生沉默着包扎完了小家伙身上的伤口，思量许久，他最终仍是把这一只花兔子抱进了怀里：

“假如呢，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段旅程中，你所找到的东西，都是属于你自己的，也正是如此，你就不再是过去的‘何倚昇’，而是现在的何倚昇。”

“你会找到属于你的东西的哦，所以，不要再难过了……还有正事要做呢。”

“我……”迷茫的小兔子湿漉着眼睛，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余沉默，最后，他也只是往搭档的怀里拱了拱，小声的呢喃出一声回答：

“嗯……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