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谢家的宅子是圣上所赐,厅堂五间九架的规格,宅邸为五进院落,苏潆没有数过谢家到底有多少间屋子,只是她来了两年都未曾将谢家逛完过。
得亏谢家不小,而她出门又少,她这么一个外姓人才不会显得那么扎眼,但一场花宴,让她重新回到了谢家各房的眼里。
此次花宴的点心茶水,器具用物,苏潆用了整整三日才定下来。她做了两版预算,一版简单的,只将谢家平日里常吃的那几样写了上去,器物也是谢家现有的,不用许多钱。另一版则是将自己能想到的,一应写成了本册子递了上去,当然,包含了预算的银钱。
不出所料,两位夫人直接选了第二版,并且满怀期待地让她着手准备。
但准备前,她又将册子递进了大夫人的院儿里。不过片刻,上春便沉着脸将她一个从未进过大夫人院儿的人,破天荒地请了进去,然后……
然后能怎么,肯定是狠狠骂了许久。
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还未说话先是一声冷笑:“外姓人总归是外姓人,用着别人家的钱是不心疼,但我身为谢家长媳,可由不得你如此铺张。”大夫人指着册子上的东西,一样样地与她道:“家里什么杯碟碗筷没有,偏要去张家铺子定做!还有这些食材,哪一样不是贵价货?你还真当我们谢家是钱铺子不成?就算是钱铺子,也轮不着你一个外姓人随意挥霍!”
苏潆站在大房屋内,颔首垂眸听训。既不恼,也不辩,只笑着听完大夫人数落,才缓缓道了一句:“大夫人操持谢家辛苦,苏潆一个外姓人也看在眼里,本也没资格做这些事,谁知突然得了这差事,我一个外姓人,吃谢家的,用谢家的,也想帮夫人们尽些心意,这才应了,如今也觉难办……”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大夫人,眸色中满是无奈与委屈,却不再说话。
大夫人似被噎了一口气,朝她撒也不是,不撒也不是。
这花宴是谁搞出来的名头她怎会不知,三夫人素来就爱整这些宴,打着热闹的名头,实则还不是想给别家宅院里的公子哥邀来,给自家女儿相看。
她心中冷嗤一声,就她那两个女儿,一脸小家子气,能被什么公子哥看重?
横竖不过是嫁个举子,抑或是赶着巴结的,那些个小官家的公子。
但大夫人是个有气就会撒的人,惯不会憋着,苏潆既落到她眼前,她又怎会放过。她叫来了上春,取了五十两银子给苏潆。
“既然二夫人、三夫人都让你办这花宴,我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办便办吧,只是再不知柴米油盐贵,也要懂得分寸二字。如今钱我是给足你了,若是办不好这花宴,可莫要将责任推到我这里来。”
杪冬一听五十两,面色顿时僵住了,待上春将银子塞到杪冬怀里,她才将目光移向了抿唇不语的苏潆。
两人还未说完话,苏怡十分“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既不是早上需要伺候正妻的时候,妾室是不能自已跑到正妻的屋子里。苏怡自是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在外面听了许久,心疼妹妹被大夫人刁难,便不请自来地进了屋。
“大夫人,这花宴苏潆办不得……”苏怡的声音素来柔柔的,给人一种羸弱温吞的感觉。在男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温柔,但在大夫人眼里,这便是扭捏造作之态,是妾室、通房甚至外面楼里不正经的货色,才喜欢拿捏的腔调。
本就因自己男人偏宠妾室而嫉恨,偏还硬凑上来!
上春跟了大夫人许多年,十分有眼力见儿。她先一步上前叫人拦下了欲硬闯的苏怡,口中冷哼一声:“大夫人没叫苏姨娘过来,姨娘怎的这般没规矩。”
大夫人朝上春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小门户的女儿,没规矩是常事,又没怎么学过,我还能跟她计较不成?”
大夫人说话素来难听,苏怡也习惯了,不愿与她争辩什么。她先行一礼,将苏潆挡在身后:“夫人说的是,我们这些小门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像操持花宴这种事,怎好让苏潆去,若是办得不好岂不是拂了三夫人面子?”
大夫人挑眉:“苏潆做不得,怎不和三夫人说?来我跟前闹也没用,我也不是起了心思要办花宴的人啊!”
苏怡面色顿时有些难看,她敛眉从上春的手中接过紫砂壶,亲自给大夫人添茶。她面上挤出笑容:“谢家总归是大夫人掌家,我们家阿潆年纪小,不懂得说话,也怕说多了得罪三夫人。还请大夫人替我们回了三夫人,苏怡就算是当牛做马,也定会感激大夫人。”
说罢跪在了大夫人脚边,将添好的茶递了上去。
苏潆红着眼睛想要上前,却被一旁的杪冬拦下。苏潆明白杪冬让她忍耐的意思,只得咬牙狠狠忍住心中的冲动。
她不是不知,这次花宴办得好与不好,于她而言都不是好事。可她没得选,就跟她当初逃出苏家一样。
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都是不得已的选择。
这个朝代的女子又能有多少选择呢?即使在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她们又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苏潆即使不甘,也只能忍耐。
大夫人却不接苏怡的茶,她抬手,上春忙上前扶她起身。
睨了这两姐妹一眼,她叹了一声:“掌家又如何,我也不能拂了谢家各房的面子不是?妹妹还是自去找三夫人说去吧,我怕是没那么大的脸面。”
两人走后,苏怡一把握住座椅扶手,缓缓起身,苏潆去扶她,却被她挡开。
姐姐生气了……
苏潆不安地站在她身后,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苏怡沉声道:“你跟我来。”
到了苏怡的院子,苏怡打发了婢子莺时,自己关上房门。
“我早与你说了,不要做那些吃食,让谢家忘了还有你这么一个人最好!”
苏潆忍了忍,到底还是顶了句嘴:“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你!”苏怡气得用手指她,小小年纪,她怎会知道这花宴背后的事?也怪自己,平日不得出门几次,也不好常去照看苏潆,苏潆与杪冬两个人在院子里,哪个年纪小的姑娘不爱热闹?
苏怡以为苏潆是想与各房的姑娘一起玩,才会主动揽下花宴这样烫手的事。但其实,苏潆是最惨的那一个,拒绝不了,又要被姐姐误会。
能在谢家各房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不易,但她也算悟出了生存之道。作为外姓人,吃谢家的用谢家的,既不能让自己太出眼,又不能平白让谢家多了一张讨饭的嘴。
故而,她时不时做些吃食送去各房,其实是想让谢家知道,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最当谢的,就是老夫人,其他房是顺带,老夫人才是真正感激在心的。
“如果我真的只做一个靠着谢家吃饭的人,难免被人看不起。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花宴固然是个烫手的差事,但若办好了,我也能在谢家各房面前得些脸面。”虽然现在她也被人看不起,但花宴过后,或许会得些改观。
她要的便是这种“改观”,还要在谢家吃好几年的白饭,若是中途被送回了苏家,保不齐会被她那个人渣爹再卖一次。
这次她要将花宴办得好,还要办到三夫人的心坎去,如此便能讨好三夫人,她再趁机感谢二夫人,让二夫人满足了虚荣心,如此便会更加“关照”她。二夫人这“好意”,要好好利用才是“好意”,否则便成了让她倒霉的祸端。
苏怡见她成竹在胸的模样,有些半信半疑:“阿潆,你何时做过操持家宴的事?这可不是件小事。”
银钱花销,吃食茶汤,帖子邀约,陈设布置,哪一样不是费心力的事?她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家里又没教过,怎能操持得好?
苏潆拉过苏怡的手,两人坐在凳子上,她将那册子放在桌上给苏怡看。
苏怡细细看来,竟觉惊讶:“这些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苏潆猜测,苏怡大概有生之年见不着她那人渣爹了,于是大着胆子胡乱编了一个谎话。
“你走的那几年,家里的下人都被赶走了,采买做饭的事便由我来,都是那几年琢磨的。”
苏怡一听,眼眶顿时红了。
苏潆心疼地抱住姐姐:“姐姐放心,至少在谢家,我能活得好。”
苏怡拿帕子擦擦眼角的泪,又叹又气:“他那样的人,败坏了祖父的名声,还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以后都莫要再见他了。”
苏潆点头:“我不会见他,就算见了,我也会拿棍子打他!”
苏怡破涕而笑,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儿子打老子,你想被唾沫星子淹死?不理他便罢了,奈他也进不了谢家的门。”说罢捏了捏她的脸蛋:“我们阿潆以后还要靠着谢家嫁个好儿郎,苏家的事便忘了吧,不去想了。”
苏潆点点头。待两人说完话,苏怡留下苏潆,两人难得在一起吃了顿饭。苏潆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要走,被苏怡拉住:“我们好久都没一起说话了,不如晚上我跟大爷说一声,你在我这歇吧?”
“姐姐糊涂了,这里是大房的院子,就算大爷点头让我留下,大夫人那边想必会多心。”苏潆握了握她的手,笑道:“花宴上还能见,到时也让姐姐尝尝我的手艺。”
苏怡确实忘了这一层。虽然是隔着的,总归在一个大院里,只有一堵墙,她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过去,且留下苏潆于妹妹的名声也不好。
苏怡难免伤心,想起以前在苏家时,她们都是挤在一处。冬日天冷,没有炭火,她们的被子又薄,两人便将两床被子摞起来盖。
那时再苦,心里也还是好受的,不像现在,虽然锦衣玉食,可一日都没快活过。
苏怡看着苏潆离开的背影,对一旁的婢子道:“莺时,你看看阿潆,可觉得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莺时看向苏潆,待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忽觉惆怅,好似没看够一般。她这才恍然道:“姑娘长得愈发好看了,花朵一样。”
苏怡却只是笑着,没有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