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马的是穿着官服的荣安侯,他生的浓眉大眼,脸庞却没那么棱角分明,倒是偏柔和圆润些,身躯魁梧,却有股子书生文臣气,这点和他弟弟很像,要不怎么说是亲兄弟呢,连那高傲劲儿都一模一样。
荣安侯打扮的倒是没有他弟弟那么富贵逼人,简简单单玉冠束发,再无修饰,说话也直白,不留一点官场情面。
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郁桉墨的声音,这小子估计是半路撂下事儿赶来的,没有骑马,一路轻功,立在长兄身后的时候,郁柠白都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喘息,有点紧张的急促。
“哥,你来了!”
阮银玉本就嚣张得很,这会儿见撑腰的来了,更是跋扈得不行,恨不得鼻子朝天,面对冷脸的郁桉墨没半点怕的。
“你也闭嘴,净给我惹事。”荣安侯大抵是想压着声音的,可惜大家都听见了。
阮银玉没想到兄长来了第一个训斥的是自己,一下子呆住了,他喜好游山玩水,呆在西京的时间不长,今年回京以来谁不是对他捧着哄着,他被惯得毛病不少,也教训过不少人,兄长还是第一次这般态度,明明他很有理的。
他是嚣张,不是没脑子,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惹到不好欺负的了。
但是,不应该啊,他有提前调查的——郁柠白不就是一个总是瞎蹦跶惹圣怒隔段时间就被贬谪到犄角旮旯的芝麻言官么,郁家早就式微,郁二被控制在京城当个自由官没了兵权,吕薛二家不与之同伍,没道理……
知道弟弟是个心直口快的,荣安侯制止他后,开始说起正事来:“郁大人若是同家弟无冤无仇,又何必如此羞辱,岂不有损郁府门风,枉顾郁将军教诲?”
“长兄为人刚正,为臣忠义,为官清廉,岂会无故讥讽,这道分明是背离宫门,敢问荣安侯府今日是不打算赴宴了?”
“我!”阮银玉大概是没想到他还正儿八经讲逻辑,说好的郁家有脑子的身体不好,能打的暴躁无脑么,怎么不一样?
荣安侯才不管什么逻辑,做的对不对不重要,吵架赢了就是对的,怒气冲冲:“九赫性情温和,素来不同人计较,你是哪里惹恼了他,不过还是个孩子,道个歉他自然也就不为难你了,郁大人莫不是畏错,拉不下这脸来?”
郁桉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坚信长兄不是知错不认错的人。小时候长兄就告诉他,脸面固然重要,但是行动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品性,不要怕犯错,但是不能抗拒道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敢作敢当。
他站在长兄身后侧边,像大河背后的高山:“小孩子?呵,也就是荣安侯当个宝贝,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在边疆驰骋了,哪还有闲心赏花逗鸟,游山玩水,整得一副心智不熟的模样。”
本是讥讽的话,听在郁柠白耳朵里,又是一阵心疼,自己还以兄长之名……是不是有些自私了?
【……呦,不容易啊,咱们装仔什么也知道反思了?】
郁柠白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哼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可就等着吧】
阮银玉脸憋的通红,但是哥哥没叫他开口,他也不敢说话,只瞪着大眼睛恶狠狠怼着郁桉墨。
荣安侯好脾气也快到头了,眼瞧着一场架要爆发,郁柠白赶紧开口:“荣安侯莫急,家弟年纪小不懂事,心直口快没个遮拦,一向听闻荣安侯心胸宽广,可莫与小孩子一般计较。这都是误会,小公子无缘无故堵了马车,叫我同文谦兄道歉,说我忘恩负义,可是我并不熟识这位文谦兄,更不提所谓恩义,小公子不信,反倒把大家堵在这里不听劝言,如此才请得荣安侯来主持公道啊。”
“郁大人不愧是言官出身,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在下佩服,可是此事,家弟说得实在有理,他也是少年意气,要替他文谦兄讨个公道。文谦你不识得,宁荼锦你可认得?”
宁荼锦?
又是这个名字,他听到或是看到不止一次了,先前是典狱司来的时候便听过此名,后来在文书或是传闻里也听过,似乎是现在的清流之首,倒是没有当年的荀容那般惹人注目。
有趣的是,连郁桉墨也不吱声了,虽依旧一副认亲不认理的模样,但是郁柠白能感觉到,他好像没一开始有底气了。
所以,郁柠白心累的想,我到底是干了什么啊?!!
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轻快声响起,一下子打碎了诡异的空气。
“宫宴在即,却是看不到各位,原是在此叙旧呢,倒也不急这一时,宫宴再叙如何?若是再晚些,该责备我们怠慢外使了。”
很正的官腔,带着外交专用的微笑,给双方台阶又给了提醒。
说罢,又活泼起来,仿佛才看到阮银玉似的,笑容也明显生动:“九赫?你怎得也来这么晚?”
青年看向两鬓斑白眯着眼的车夫,了然:“叫你换个车夫,你却偏要可怜老人家,又走错路了吧。这次是郁大人和善不与老人家计较,又幸好荣安侯来得及时,下次可记得换个懂事的,嗯?”
阮银玉看到青年来了,自觉得蹦下马车,乖乖的听完,凑到那青年眼前笑眯眯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都听文谦兄的。”
这语气,这态度,这表现,简直两个极端。
一直默默吃瓜的庄韵白都听傻眼了,戏曲变脸也没这么快吧。
那青年身形和郁桉墨差不多,却没有他那么盛气凌人,反而有股说不出的矜贵。
他站在那儿,就有种不为权贵折腰的笔直气质,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不惹眼也不好拿捏,像拨弄青竹的春风,不凉不热正恰好舒适。五官俊秀,甚至有点漂亮意味,但是不妖不媚,反而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正气。眼神真诚,和庄韵白呆呆的真诚感又不一样,灵动聪慧情商又在线,说起话来仿佛温泉缓缓流过耳边,叫人完全讨厌不起来。
他出场,所有人都仿佛松了口气,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他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温柔的摸摸阮银玉的脑袋,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阮银玉扒拉他肩膀悄咪咪和他说了些什么,他轻笑起来,无奈似的弹了弹阮银玉脑壳:“你啊,回头,你的好哥哥又要恼我总同你叨叨了。”
好温馨的场面,荣安侯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这时候,总会有“扫兴”的家伙,比如——
“腻歪好了吗?这路还堵着呢。”
那青年扭头便见郁桉墨一脸不耐烦,似乎很厌烦这场枯燥做作的独角戏,便示意阮银玉解决自家的马车,向着郁柠白拱手道:“在下便是宁荼锦,此事也无伤大雅,当初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许是有人在九赫耳旁吹了歪风,宴后再同郁大人详谈,如何?”
“宁大人宽厚,郁某在此谢过,我们就……宴后再会。”
宁荼锦笑着不知和荣安侯说了什么,荣安侯不服气得睨了眼郁柠白,鼻子冷哼了声,到底没说什么,一夹马肚走了。
宁荼锦登上阮银玉的马车,回头对着郁柠白歉意的笑了笑。
倒有几分清流气儿,人也比荀容柔和些,圆滑的不叫人讨厌。
郁柠白松了口气,还没缓过来,庄韵白又扎心道:“西京的贵人怎么都喜欢欺负我们这些在小地方呆过的,他们才是沾染小家子气的吧!莫名其妙。”
“怪人众多,遮只眼罢。”郁桉墨瞥了庄韵白一眼,他没说什么,还有要事便先行离开了。
但庄韵白看懂了,他有些悲伤,也有些委屈,他突然不能理解自己当初对京城的向往,这里哪是天堂,分明与地狱无异。
好累。
庄韵白悄悄翻了个白眼,对宴会的兴致也淡了不少,一路沉默至落座。
另一边。
阮银玉很不高兴:“文谦,你拦我作什么?”
“知道为什么你兄长拦住你么?”
“当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谁不知道全朝堂当年就你荀容帮他说话,荀容是他的同窗好友,你呢!你是他的谁?那么帮他说话!要不是哥,你就要去那蛮荒之地了!”
阮银玉从来没有对宁荼锦这样大声过,实际上,他脾气一向很好,只是那几次他恰巧不在京,知道消息的时候恨不得立马回京看看宁荼锦聪明的脑瓜里有没有毒药,怎么如此糊涂!
说罢,他又冷静了,看着宁荼锦一脸无措,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生气又想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的无辜模样,阮银玉心虚的转过头:“我不是有意大声说话的,对不起。”
“噗,”宁荼锦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这么可爱,明明还是个小孩子,也学着操心起大人来了,“好好好,我的错,不要怨你兄长,他是人间最爱你最不会利用你的人了。”
“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又糊弄人!”
“其实,郁桉墨是个疯子。”
宁荼锦抿了口茶,细细品味着,平淡的扔下一颗炸弹。
阮银玉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宁荼锦看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也不卖关子:“他这个人,幼年经历坎坷,血腥见多了,一旦煞气上头就容易丧失理智,和疯狼似的,不要命的打,很多人都觉得他快走火入魔了,可是他偏偏又控制得很好。不然你以为年纪轻轻,那些蛮人为什么怕他。”
“但是呢,再狠辣的疯子也有拴得住的锁链,你说,什么样的锁链能把边关的疯狼拴在京城呢?”
阮银玉想了想:“郁夫人吧,毕竟救命和养育之恩。”
宁荼锦摇摇头:“非也。恩情是真,但是郁夫人并不是能被拘在京城的人,别忘了她出身卢氏,卢氏可正如日中天。是郁柠白。”
“啊?为什么?他又不常在西京。”
宁荼锦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眸里满是欣赏:“他祖上出身寒门,若不是当年意外,他本应是京城显贵,同你一般潇洒。如今……若不是陛下刁难,荀容退后这清流之首可轮不到我名儿上。”
阮银玉最听不得这话,眉头一皱就要反驳,被宁荼锦合了折扇轻点鼻尖给哄好了,嘟囔道:“所以呢,你觉得难逢知己?”
“他敢说敢做敢担当,庙堂上与百家争锋,不畏皇权不贪富贵,武将门下文官身,茅屋外亲近百姓,为民造福除害,宁折不弯刚柔并济,如此聪慧忠义之臣,你说我该不该帮他。”
“满朝乌烟瘴气,我无九族,无顾虑,不过开口一言,又能耐我何?小九儿无须担忧,你不相信我吗?”
“文谦的本事,我自是信的。既然郁柠白这么好,他……他为什么忘恩负义?”
宁荼锦突然意识到阮银玉的关注点似乎……他皱眉,有些不悦的克制语气问道:“谁同你说的什么?”
阮银玉被他不悦的眼神吓到了,他本意不想惹文谦生气的,而且他答应不会说出告密者的:“没有人同我说什么,我自己听到的!你们那日在屋里上药,我听到兄长提到郁柠白的名字了……”
阮银玉越说越心虚,文谦的目光好似要把他洞穿,声音也弱了下去。
“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宁荼锦看着他拙劣的演技,暗叹这小子真是什么都显脸上,叫人一眼便看透了,还想瞒着他,他还不了解他么,小骗子,“乖乖告诉我,还能饶他一命。”
阮银玉默念,兄弟,对不住了,挨顿罚总比丢了性命好,文谦总会抓住你的:“是青风,是我逼他说的,他没办法才说了一点点,其他是我自己猜的,真的!你别罚他,他跟你好多年了,他很忠心的!别因为我……求你。”
阮银玉抿着嘴,轻轻的扯宁荼锦的袖口。
“好,”宁荼锦静静的看着他,绽放一个温柔的笑容,伸手轻抚阮银玉的脑袋,“我答应你。”
几个官员上前来和宁荼锦寒暄,他们的座位并不靠得很近,荣安侯寒暄完走过来拍了拍出神的弟弟。
“想什么呢,入座。”
“哦哦,哥,知道了。”
为什么总把我当小孩子呢,哥是这样,文谦也是这样,我可不是愚昧无知的小儿。
我也能挑担子的,没有人信我。
阮银玉收回久盯宁荼锦背影以至于略显冷漠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天真无邪的模样,被裕亲王招手过去坐在了他和兄长中间。
“亲王,这不合规矩。”荣安侯瞥了弟弟一眼,边说边要拽他袖子扯他起开。
这本该是谢公子的位置——他如今竟是做了东宫的先生。
哪有这样的规矩,可皇帝愣是被云少卿那厮三言两语蛊惑,非要做什么开山鼻祖,一不高兴又要当堂乱砸,退朝罢工,长公主偏又不管事。
阮银玉抱着裕亲王胳膊不撒手,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无辜小鹿眼看着裕亲王:“哥哥今天欺负我两次了。”
裕亲王膝下无子,最喜欢阮银玉,视他为亲子,当即心疼的搂着他,对荣安侯道:“你瞪他作甚!正是活泼的年纪,你拘束他,难不成要他成你这样的书呆子莽夫不成?我这儿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可以随便坐的。”
裕亲王最讨厌许家,其次是谢家,很不巧,尤其是谢氏千羽——谢家最像谢贵妃的人。
谢逸铭到的时候正看到裕亲王捏着阮银玉肉嘟嘟的脸颊笑得开心,很显然,自己的位置是没有了。
他倒是没说什么,千羽扇一开,半掩面轻咳一阵,径直向唯一的靠前空位走去,旁边是薛相和他女儿薛玲珑。
谢逸铭点头示意,以表抱歉,早有预料的薛玲珑并不意外,端坐着微微偏头回礼。凤眸借机打量了下。
脸色苍白的病秧子,看起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眉眼弯弯秋水含情,一副风流浪子相,还不如王有才看着顺眼。
薛玲珑没把他放眼里,轻轻移开目光,仿佛刚才真的只是点头之交。
绒绒的千羽扇遮掩了谢逸铭微扬的嘴角,他也同时打量了这位牡丹花般娇艳傲气的名门淑女,什么牡丹花,明明是朵夏荷,开得出淤泥而不染,里面却是藏着百八十个眼子。
呵呵,久别西京,如今所见,当真是比从前……要有趣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