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序动作精准如机械。
他逐一检视装备。
能掩盖眼神锐度的平光眼镜。
细节逼真、足以混淆视听的记者证,被夹进毫不起眼的黑色记录本内页。
最重要的,是那部已装入新卡、处于绝对静默状态的不记名手机。
最后,他的指尖拂过一支黑色钢笔。
笔帽实为高倍袖珍望远镜。
指腹确认了镜筒的顺滑与焦距的精准。
每件物品各司其职,毫无冗余。
他的检查没有一丝匆忙,只有冰冷的确认。
空气凝滞,唯有仪器部件发出的细微声响,预示着风暴前的死寂。
然后他下了车,提前一小时抵达A大学术区。
像一滴水融入河流一般,严序自然地汇入赶往教学楼的学生与教师的人流中。
深色夹克,普通背包,让他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忙于学业的研究生别无二致。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视环境,脚步不停,大脑飞速处理信息。
摄像头角度、人员流动主要方向、安保亭位置。
最终,他选定图书馆二楼一间靠窗的阅览室角落。
这里视线开阔,能清晰俯瞰沃斯所在的艺术史系大楼主出口以及侧面数排窗户,而身前摊开的书本和笔记本电脑则为他提供了完美的、不引人注目的伪装。
他坐下,仿佛沉浸于文献,但所有感官都已锁定目标区域。
阅览室内静得只能听见书页翻动和远处隐约的键盘敲击声。
严序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代码,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窗外的艺术史系大楼。
当时针指向预定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
快步走到一个无人隐蔽的楼梯间,拿起那部冰冷的预付费手机,按下早已默记于心的号码。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同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通讯。
电话接通了。
“您好,A大学艺术史系办公室。”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传来。
“您好。”严序的声音平稳而专业,语速稍快,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这里是瑞安保险总部特别事务组。关于贵系客座教授康拉德·沃斯先生正在协助处理的一起跨境艺术品赔付案,我们遇到紧急技术性疑问,涉及一笔巨额资金的即时冻结程序,必须立刻与沃斯教授确认三项授权细节。”
他稍作停顿,让对方消化“巨额”、“紧急冻结”这些关键词。
“我们已多次尝试联系他的私人手机,均无法接通。事态紧急,能否请您立即协助通知教授?我们需要他即刻回电至这个号码。”
他的措辞精准地混合了紧迫性与程序性,既施加压力又不失礼貌。
电话那头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急事务”弄得有些无措。
“呃..……好的,请您稍等,我这就去看看沃斯教授是否在办公室。”
“非常感谢。请务必转达事情的紧急性。”严序补充道,然后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他放下手机,快步走回阅览室的位置,动作流畅地拿起桌上的“钢笔”,指尖微旋笔帽,将微型望远镜镜筒对准窗外艺术史系大楼的出口。
不到两分钟,他看到系办公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行政制服的身影快步走出,径直走向走廊的另一侧。
根据平面图,那正是沃斯办公室的方向。
严序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改变,但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分。
成功迹象 1。
饵已投下,水波开始荡漾。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严序的心跳在胸腔里敲出比平时略快的节奏,但他的面部肌肉没有一丝抽动,呼吸被控制在极浅的范围内,整个人如同凝固在阅览室背景里的一座雕塑。
他的目光透过高倍镜片,死死锁住艺术史系大楼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像猎人等待着洞穴中的野兽被惊扰后的第一丝动静。
几分钟后,门开了。
出来的只有刚才那位行政人员。
她独自一人,脚步比去时稍慢,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弛,径直返回了系办公室。
严序的镜筒没有移动分毫,依旧牢牢钉死在那个出口。
猎人的耐心是无限的。
他知道,有些猎物不会立刻被驱赶出来,而是会先谨慎地窥探。
又过了大约三分钟。
那扇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出来的是康拉德·沃斯本人。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银发一丝不苟,正是稍后演讲的行头。
但他此刻的表情绝非即将登台的从容。他眉头微蹙,左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似乎正在通话,嘴唇快速开合,脸色凝重。
严序的镜筒瞬间聚焦到极致。
沃斯的右手,那只空着的手,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左手腕部。
一个极其细微却暴露内心的防护性动作。
他的目光锐利,不再是学者般的温和,而是带着鹰隼般的警觉,快速扫视着大楼外的中庭、走廊窗户、以及零星走过的每一个人。
他在评估威胁来源。
就在他目光扫向图书馆方向的瞬间,严序稳稳地持握着“钢笔”,透过镜片,清晰地捕捉到了沃斯左手腕的内侧,在表带下方,那片皮肤的质感确实与周围有极细微的差异。
颜色更浅,纹理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外力强行模糊过,几乎看不见。
但在特定角度和严序的高度聚焦下,能辨认出那是一片被精心处理过的、试图彻底抹去的痕迹。
易小天看到的,是真实存在的。
沃斯没有在走廊停留,他一边继续打着电话,一边快步朝着演讲厅的方向走去,那只右手终于放了下来,但步伐间的紧绷感并未消失。
严序缓缓放下了望远镜,将其恢复成钢笔模样。
他在笔记本上,冷静地写下两个词。
确认。
已警觉。
第一阶段,成功。
猎物不仅被惊动,而且下意识地护住了它的旧伤疤。
真正的博弈,此刻才正式开始。
演讲厅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学术场合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轻微躁动的氛围。
人们低声交谈,陆续入座,等待着主角登场。
严序提前二十分钟抵达。他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后排。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如同扫描仪般处理着信息。
摄像头角度、安保人员位置、出口距离、光线分布。
他选择的座位经过精密计算。
后排,靠过道。
这个位置不仅提供了最佳的全局视野,便于观察讲台上的沃斯,确保了自身撤离路线的畅通无阻。
更重要的是,它处于主讲人视线自然扫过的扇形区域内,既不过分突出引人怀疑,又足以让一道刻意寻找的目光能够捕捉到他。
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合身但毫无特征的深色西装,然后坐下,动作自然流畅。
他摊开一本普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将看似寻常的钢笔放在手边,就是那支装有高倍镜头的钢笔。
他的姿态放松,甚至显得有些慵懒,仿佛只是一个对话题感兴趣的普通与会者或媒体人。
但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每一个感官都处于最高警戒状态。
他的耳廓微不可查地动着,捕捉着周围的零碎对话。
眼角的余光监控着入口的动态。
身体的肌肉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松弛。
整个演讲厅在他眼中被解构成一个由光线、声音、人流和潜在威胁构成的模型。
而他,则完美地嵌入这个模型的阴影缝隙之中,等待着猎物步入视野。
下午一点五十分。
A大学术报告厅内灯火通明,几乎座无虚席。
学术界、保险业、收藏界的精英们低声交谈,等待着主角登场。
灯光聚焦,主持人简短介绍后,康拉德·沃斯教授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上讲台。
他微笑着向台下颔首,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那份掌控全局的自信几乎化为实质。
演讲开始。
嗓音低沉悦耳,内容深入浅出,穿插着对最新科技鉴定手段的演示和分析,引得台下频频点头。
严序的目光却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了沃斯的左手腕。
那只手腕大部分时间隐藏在讲台之下,或随着手势偶尔抬起。
袖口精致,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古典腕表,表带紧贴着手腕。
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
沃斯讲到精彩处,习惯性地用左手拿起激光笔,指向大屏幕。
就在沃斯的手腕因角度和强光反射再次暴露的刹那,严序瞳孔聚焦。
古典腕表表带下方,那一小片区域的皮肤纹理似乎与其他地方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
更光滑一些,几乎看不见,但在特定光线下,能捕捉到一两个比毛孔更微小的模糊的色素沉淀点,如同被橡皮擦用力擦拭后留下的残影。
严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前倾了一毫米。
在他的高清相机镜头注视下,那一片极其浅淡的印记区域,似乎捕捉显示出一两个几乎被完全抹平的、无法辨认具体形状的微小凸起的色素点。
就像一幅被用力擦拭过的壁画,底色还在,细节已模糊,但轮廓仍在。
易小天是对的。
那里确实有过东西。一个被千方百计想要抹去的过去。
似乎感应到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也可能是演讲者本能的警觉,正在讲解的沃斯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朝严序所在的后排区域扫了过来。
他的眼神依旧温和睿智,但在与放下相机注视着他的严序视线接触那一刹那,严序捕捉到了对方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就像精密齿轮卡进了一粒微尘,瞬息恢复。
他的左手自然垂下,更深地没入讲台的阴影里,此后几分钟都未再大幅抬起。
沃斯的笑容未变,甚至对着这个方向微微颔首,仿佛在赞赏台下认真听讲的听众。
演讲继续,无懈可击。
但严序知道,那条巨蟒,已经感知到了来自阴影里的注视。
演讲台上,沃斯正用一段精彩的结语收尾,引来台下热烈的掌声。
灯光聚焦在他身上,仿佛他是全场唯一的中心。
但在后排的阴影里,严序已经动了。
他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再多看台上一眼。
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他悄无声息地合上笔记本,将其收入背包。
身体微微前倾,利用前排观众起身鼓掌时造成的短暂混乱作为掩护,侧身从靠过道的座位滑出。
他的脚步平稳而快速,没有丝毫匆忙的迹象,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远离核心区域。
他低垂着眼睑,避开与他人视线接触的可能,沿着墙边迅速走向最近的安全出口。
厚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瞬间隔绝了报告厅内的喧嚣与光芒。
他置身于一条安静而空旷的应急通道内,只有头顶冰冷的白光洒下。
他没有停留,继续向下,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
他的大脑在绝对冷静地复盘。
沃斯在接到“紧急电话”后表现出的警觉、那只下意识护住手腕的动作、演讲时精准扫视而来的目光以及那瞬间的凝滞……
所有的反应链条都严丝合缝地印证了最初的猜测。
那条埋入瑞安保险的疑问短信,如同投入深水的第一颗石子。
而后续的“紧急电话”,则是计算好时间和涟漪的第二颗。
两者叠加,成功地让这条深藏的水蟒产生了可被观测到的应激反应。
组合拳奏效了。
代价是,对方已经感知到了无形的压力。
严序推开建筑底层的侧门,室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融入校园的人流,背影普通,很快消失不见。
猎犬完成了第一次试探性吠叫,确认了猎物的存在和大致方位。
接下来,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收紧包围圈,而不是留在原地享受初期的胜利。
房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严序侧身进入家中。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像呼吸般明灭。
他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的易小天。
少年没有睡,而是蜷缩着,怀里紧紧搂着他的素描本,下巴抵在枕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
那眼神里盛着一种安静的焦虑,像一只受惊后躲在巢穴里等待归兽的幼崽。
当看清进来的是严序时,那绷紧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松弛下来,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安心感在他清澈的瞳孔里漾开。
严序反手锁上门,脱下外套挂好,动作一如既往的简洁有序。
他走到沙发旁,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易小天。
房间里静默了几秒。
“确认了。”严序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像一块坚硬的基石,稳稳地压在了所有不安之上,“你看到的是真的。”
他的目光在少年柔软的发顶停留了一瞬,然后,那只通常只接触键盘和武器的手抬起来,带着一种略显生疏的温和,极轻极快地揉了一下易小天的头发。
触感柔软,像掠过一只雏鸟的绒毛,一触即分。
这个克制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易小天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那眼睛里残余的不安已经消散,被一种细微的亮光取代。
温馨的暖流在冰冷的电子设备环绕中短暂地流淌了片刻。
严序的视线已经越过少年,投向了那块写满线索的白板。
康拉德·沃斯的名字在暗处仿佛散着冷光。
短暂的松弛从他身上褪去,猎人的锐利重新回到眼中。
“现在,”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冽,“我们知道他是谁了。”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笔尖悬停在那个倒三角符号和“炼金术手稿”几个字上。
“下一步,是要找到他能被定罪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