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天在画廊的初次体验并未引发负面反应,反而像是为他沉默的内在世界推开了一扇新的气窗。
严序开始有计划地扩展这项“外出观摩”的活动。
他们不再局限于顶级画廊。
严序开车带着易小天,穿梭于城市错综的脉络之中,去寻找那些散落的、发出微弱光芒的视觉巢穴。
他们去过藏匿于旧厂区改造的艺术区里的小型实验画廊,那里展出着大胆甚至有些骇人的先锋作品。
金属与树脂扭曲结合,投影在破碎的镜面上。
易小天站在那些充满攻击性和解构意味的作品前,身体会下意识地微微后倾,眉头紧锁,喉间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呃……”,像是被某种过于尖锐的能量刺到。
但他依旧会看完,仿佛在强迫自己理解这种极端的情感表达。
他们也去过更传统光线柔和的私人美术馆,那里正在展出一位已故国画大师的山水手卷。
墨色的浓淡干湿,笔锋的皴擦点染,勾勒出的是与西方抽象截然不同的,讲究气韵与意境的东方抽象。
易小天看得极慢,几乎是屏住呼吸,在一幅长长的描绘云山雾霭的手卷前驻足了近半小时。
他看得太入神,以至于管理員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最终,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近乎气声地叹道:“……远。”
严序注意到,在不同的视觉空间里,易小天的反应也微妙的差异。
在安静空旷的展厅,他更放松,停留时间更长,肢体会逐渐舒展。
而在人多嘈杂的商业画廊开幕式上,他会明显紧绷,肩膀耸起,视线快速低垂,避免与任何人接触,甚至会无意识地朝严序身后缩,发出细微而不安的气音:“啧。”
严序便会很快带他离开,将那些喧闹的人声与社交寒暄隔绝在身后。
看展的过程,慢慢也悄然变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新的无声的互动模式。
严序不再完全放任易小天自己看。
有时,他会在一件作品前,用极简的语言提示一个观察的角度,比如:“看色彩的交界,” 或者,“注意它的阴影形状。”
易小天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但偶尔,会用一个极轻的“嗯”表示听到。
或者,在看到特别契合或特别困惑的作品时,他会转过头,看严序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寻求共鸣或确认的意味。
严序则会回以短暂的颔首,或者一句简短的“这幅感情很强烈”或“这个技法有点特别”。
这是一种奇特的“对话”,以艺术作品为媒介,以目光和最简单的音节为桥梁。
每一次外出归来,易小天沉浸于素描本的时间似乎就更长一些。
他依旧很少直接复刻看到的任何具体作品,但那些观摩显然滋养了他。
他的线条变得更加多样,大胆的涂鸦块面开始与精密的网状线条并存,甚至偶尔会出现一抹极淡的色彩。
他用严序买的彩色铅笔,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试探着触碰一个全新的领域。
他开始画一些“感觉”而非“结构”。
有一张画,纸上是大片湿润的、相互渗透的灰色与蓝色水渍。
边缘被反复涂抹加深,只在中心留出一小块模糊的白色,像被浓雾包裹的月亮,又像一声压抑的呼喊。
他画完后,盯着看了很久,手指蹭上了铅灰也浑然不觉。
严序给他递上一杯水,看了一眼那画,没有说话。
易小天抬起头,眼神里有种罕见的不确定波动,他小声地问:“嗯?”
他问的是,这幅画是否像他在某个展厅感受到的,那种压抑与朦胧交织的情绪。
严序看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画,点了点头:“像。”
易小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低下头,指尖在那小块白色上轻轻一点,又是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哦。”
但那声调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理解的松快。
看展,然后回来用画笔消化、反刍、转化。
这似乎成了易小天新的生活节奏。
那个原本只有回忆和创伤的内在宇宙,正在被这些新的、外来的视觉经验一点点拓宽,虽然缓慢,却持续地进行着。
严序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守护者和观察者,但他似乎也在这过程中,隐约触摸到了易小天那庞大沉默之下,细微的情感脉动。
他们依旧言语寥寥,但共享的视觉语言库,正在悄然增长。
直到一个下午,易小天坐在地毯上,对着新素描本勾勒一幅复杂交错的线网,灵感似乎源于某次观展所见。
但这一次,他的状态与以往不同。
笔尖长时间悬停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住,只有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他的眼神并非放空,也非沉浸式的专注,而是一种凝固的向内审视的僵滞。
指尖偶尔会极其缓慢地在空气中移动,划出看不见的轨迹。
像是在无意识地复盘某种极其复杂而内部逻辑严密的图案,却始终无法将其落于纸面。
严序以为他仍在深度消化那些抽象艺术的冲击,陷入了某种创作前的酝酿期。
他没有打扰,只是照常做自己的事,但注意力却更多地投注在易小天身上。
这种凝固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然后,严序注意到,易小天的左手无意识地摸到了旁边那本几乎被闲置的旧素描本。
那本记录了他无数冰冷精确记忆的本子。
他的右手仍在新本子上空停滞,左手却翻到旧本子后方的空白处,食指的指甲无意识地在纸面上刮擦。
过了一会儿,当严序再次将目光投过去时,他无意中瞥见了旧素描本的那页空白纸上,多了一些东西。
不是画,更像是某种无意识的痕迹。
用极轻极淡的HB笔触,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画下了几个重复的、扭曲的几何符号。
那符号结构奇特,带着一种尖锐的角度和令人不适的不对称性,像是某个破碎标记的一部分,又被刻意地重复描摹。
它们零星地散落在纸页边缘,看似随意,但严序多年分析数据的职业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那符号的扭曲方式和重复的频率,带着一种刻意隐藏的令人不安的规律性。
这绝不像随手的涂鸦,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复现,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压抑不住的泄露。
易小天自己似乎并未完全意识到左手做了什么,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仍被右手的停滞所占据,眉头越皱越紧,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闷,喉间发出一声极其低微的、困惑而焦灼的单音。
严序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他认出那种状态。
并非简单的创作瓶颈,而更像是一种征兆。
某些被新的视觉语言和表达尝试所暂时覆盖或扰动的东西,正在易小天意识的深处重新浮现,试图冲破某种束缚,却因形态模糊或过于尖锐而无法被现有的表达方式所容纳。
那扭曲的符号,像是一个沉默的警报。
严序没有立刻出声。
他只是更加专注地观察着,记下了那符号的模糊特征,同时留意着易小天任何细微的情绪和生理变化。
他知道,易小天的内在世界,正面临一次新的、未知的涌动。
而这一次,带来的可能不再是结构图,而是别的东西。
严序的心中猛地一紧,像是被冰冷的指尖触碰了一下脊椎。
那些被易小天长时间、异常专注地凝视过的画作。
那些挂在不同展厅、走廊里的肖像、风景和静物……
它们的影像此刻在他脑海中骤然串联、放大,变得无比清晰。
那个被他忽略的联系,如同沉入水底的冰块突然浮出水面。
是他疏忽了。
他早就该想到的。
在看到易小天对那些画的异常反应时,他就应该记起来的。
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工作台前打开电脑显示器,鼠标在鼠标垫上滑动得比平时更快几分。
他精准地调出浏览器历史记录,找到了那几家画廊的官方网站和线上展览图录。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专注而凝重的脸上。
他先是搜索了那场以“结构与解构”为主题的联展。
页面加载时,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参展艺术家名单和作品缩略图。
找到了那幅让易小天驻足良久的肖像画。
然而,吸引他注意的并不仅仅是画作本身。
在作品详情页的下方,有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标注和链接:“隶属于“失而复得的珍宝”特展单元”。
严序立刻点入。
页面加载出来,这个小型专题单元的简介赫然在目。
天才艺术家马克思·韦伯少年时期自画像。
此前经历震惊艺术界的盗窃案、后又凭借警方高效的专项行动,而被成功追回的现代抽象油画杰作。
新闻稿用语热烈,盛赞此次行动让珍贵的艺术瑰宝得以重见天日,再次绽放光彩
盗窃案……
警方追回……
失而复得……
这几个关键词像冰冷的代码,瞬间与严序大脑中某个被封存的案件档案模块建立了连接。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起艺术品盗窃案,就是是他才经完手的那个案件。
他的目光猛地从屏幕移开,投向仍陷在凝固状态中的易小天,投向那本旧素描本边缘无意识画下的、扭曲而重复的几何符号。
那不是简单的、抽象的创伤表达符号。
那是易小天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某个不为人知的场合,无意间记录下来的视觉信息。
视觉碎片被他庞大的记忆库自动收纳、存储,却因其来源的敏感和潜在的巨大风险,被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深深地压抑、扭曲、甚至加密了,无法被日常检索和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