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序的车缓缓停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
易小天缩在副驾驶座上,目光安静地投向窗外。
“在车里等。”
严序留下这句话,便下了车。
易小天看着他挺拔而略显疏离的背影走进明亮的便利店。
透过玻璃窗,能看到他选取了饭团、温热的豆浆以及看起来最朴实无华的面包。
全程没用两分钟,就像预先写好的代码得到了高效执行。
严序回到车上,将一个小小的纸袋递给易小天。
“你的。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的基础配给。”
纸袋温热,驱散了易小天指尖的一点寒意。
他抱紧纸袋,对严序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公寓,那股微妙的“孤岛”气息再次包裹而来。
严序换鞋、消毒、将外套挂得一丝不苟,每一个动作都遵循着看不见的规程。
易小天则穿着头天晚上的拖鞋,站在门口,等待指令。
严序看了一眼抱着早餐纸袋、显得有些无措的易小天,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走向厨房。
“今日早餐在餐饮区进行。”他拿出两个盘子,将温热的豆浆倒进了一个马克杯里。
再将饭团和面包放在盘子里,和马克杯一起推给已经小心坐在餐桌旁的易小天。
自己则接了杯黑咖啡。
餐桌不大,两人相对而坐,距离是住进这里后前所未有的近。
沉默依旧,但被食物细微的声响打破。
易小天吃得很小心,小口小口,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像只谨慎地试探着新食物的小动物。
他的目光偶尔会快速掠过严序,观察着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合规”。
严序只是拿着黑咖啡,看着手机,似乎在……等待?
易小天努力加快了一点速度,但饭团有点大,他吃得脸颊微鼓。
严序的目光转回来,落在他脸上。
易小天动作一僵,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
严序的视线在他鼓起的脸颊和手里剩下的饭团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急。消化系统也应遵循平稳速率。”
这句话不像关心,更像是一条基于生理学的客观建议。
但易小天听懂了里面的允许。
他放缓了速度,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朴素的香气。
吃完最后一口,易小天将盘子轻轻推前一点。
严序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数据解析。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站起身,开始收拾餐具。
十分钟后,严序拿出一卷半透明、几乎难以察觉的电工胶带,在客厅靠近沙发的地板上贴出一个规整的矩形。
“这是你的临时生活区。”他宣布,语气像在设置系统参数。
“活动范围主要在这里。未经允许,不要进入未标记区域。”
他指了指卧室和另一个房间。
他甚至拿来一个薄垫,叠好的毯子,以及一套睡衣,放进“矩形”内。
“寝具。晚上10:00之后可以使用。”
这不是招待,更像是在封闭系统里划出一块有限的沙盒,供新程序试运行。
易小天汲着拖鞋,他那双旧鞋已被严序密封袋装好放在门口“待消杀”,小心踩进胶带框里,像只被划定新领地的小野猫。
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只用表情和动作回应,让他本就瑟缩的存在显得更微弱,却也更加直白。
“现在我要先处理一下工作。预计二十分钟后,进入画册修复项目。”
严序把大理石茶几上的物品清空后,将用密封袋装着的画册残骸,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回到电脑前检查邮件以及昨晚后半夜仍在网上努力奋斗的程序进展。
沉默是主旋律。
屏幕冷光映着严序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敲击键盘的声音密集得就像窗外从天而降的雨点。
易小天则把自己缩在沙发边缘,蜷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努力让呼吸都变轻。
他抱着膝盖,看窗外的雨,或……偷偷望向严序冷硬的侧影。
直到严序开口:“现在开始‘画册恢复’第一阶段:物理干燥。”
这句话像启动了一项重要协议。易小天立刻从自己的框里起身,仍保持一点距离,跪坐到茶几另一边的地板上。
这是被默许的“项目协作区”。
严序从密封袋里小心翼翼取出那本饱经摧残、散发异味的画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白色吸水纸,几个重量刚好的哑铃片,甚至还有一个湿度计。
他将画册平铺在铺好吸水纸的茶几上,动作轻缓得像安置一枚易爆物。
先测量了环境湿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身调整空调的除湿模式和强度。
“环境参数已调到最优。”他像在记录实验。
“干燥要循序渐进,避免纸张纤维因快速失水再受损。每两小时换一次吸水纸,翻一次页,防止粘连。”
易小天听不懂术语,但看得懂严序脸上的专注和郑重。
他屏住呼吸,双手紧张地交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本肿胀的“宝藏残骸”。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本书,倒像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看着唯一的亲人,混杂着恐惧、希望和全然的依赖。
严序开始了操作。
为了避免皮肤油脂二次污染,他戴上白色棉质手套,用光滑的塑料尺小心地、毫米级地撬起一页被水黏住的铜版纸。
呼吸放得极轻,整个人进入“绝对专注”模式。
当严序小心地撬动一页黏连的纸时,易小天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嗬……”
严序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易小天立刻用手指虚点书页右下角,努力比划一个小形状,眼神急切又恳求,像在说:“这里,小心这里!”
严序看了看他的动作,略一沉吟:“收到。有特殊标记区域,我会更小心。”
处理那个角落时,动作明显更轻柔了。
然后他起身去了那个旧物存档室,取来一个专业修复工具盒。
没用电工胶带,而是选了一种极薄的特殊纸张和少量档案级粘合剂。
“根据你的视觉反馈,”他一边进行微米级的修补,一边用平板无波的声线说,“尝试做局部加固。不能完全复原,但能阻止继续恶化。”
易小天安静地看着。
偶尔,他会极轻地回想某一页记忆中的颜色或图案,严序则简短回应“记录”或“视觉数据已参考”。
一种古怪而沉默的协作在两人之间流动。
又一页,破损严重。易小天眉头紧皱,脸上露出难过。
他伸出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手掌边缘轻轻一划,模拟撕裂,然后对严序摇了摇头。
严序懂了:“局部结构损坏严重。”
他再次进行修补,动作依然缓慢,却极度专注。
易小天跪坐在旁,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看着,仿佛他的目光也能提供某种无形的支撑。
过程中,易小天会因紧张屏住呼吸,会因严序一个成功操作而极小幅度地松一口气“嘶…”,也会在遇到难题时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额头几乎要碰到严序的膝盖,呼出小动物般依赖的温热气息。
严序通常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但并没阻止。
这属于“项目协作”可接受的接触范围。
时钟滴答,临近中午。
密码锁突然发出轻快的一声“嘀”,公寓大门应声而开。
“严大侦探!你亲爱的老同学来视察难民救助工作了——”赵朗拎着外卖和一大堆零食,声音洪亮地踏入门内,却在下一秒猛地刹住了所有动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在他眼中,公寓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严序依旧是那副精密仪器的模样,坐在茶几前,戴着手套,指尖捏着一把光滑的镊子。
操作台是那本摊开的、饱经摧残的画册。
而易小天正蹲在严序对面的地毯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甚至能看到底下瘦削骨架轮廓的旧短袖T恤,肩胛骨因为紧绷的姿势而清晰地凸起。
他的身体压得很低,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严序的手中的镊子尖。
仿佛那镊子底下不是发霉的纸页,而是他仅存的全部家当和念想。
那不是人类的专注,更像野地里的狐狸看守自己的洞穴,带着一种混合了极致警惕、脆弱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他的呼吸又轻又急,胸腔轻微起伏,甚至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
赵朗屏住呼吸,僵在玄关,连手里的袋子都忘了放下。
这和他昨夜在那片断壁残垣间看到的茫然无助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那片狼藉的灾难现场。
断裂的木条、倒塌的报刊亭墙板、以及散落一地的零星物品……
再看看眼前严序手下那本小心翼翼被对待的、显然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拯救出来的画册,他心里那点调侃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安静地放下袋子,换好鞋,动作比平时轻了不少。
严序抬起头,对赵朗的出现只是漠然一瞥,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扫描到了一个预定内的移动物体。
易小天的耳朵极其敏锐地动了一下,捕捉到陌生的声响。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门口。
当看清是赵朗后,那眼神变成了稍稍安静的神情,注意力又转回了画册上。
“我刚从……那边过来,”赵朗自觉用气声说,极其缓慢地挪近两步,指了指窗外的大致方向,甚至不敢直接说出“拆迁”或“废墟”这样的词。
“简直……什么都没剩下。这东西,”他极轻地指了指那本画册,“是你们从哪儿保下来的?”
严序的镊子尖正试图分离两片被泥浆和污垢紧紧黏住的厚重纸页。
他的动作已经放得极轻极慢,根本没空回答。
赵朗的目光扫过地板上那个用电工胶带规整贴出的“临时生活区”。
看到里面叠得整齐的薄毯垫子和睡衣,再结合来时路过看到的拆除场面,心里立刻明白了这看似荒谬的“圈地”行为背后,是严序那种笨拙却又极致的提供秩序和安全感的方式。
他之前去看现场时,报刊亭那片废墟几乎没什么完整东西了。
简直无法想象,易小天是怎么把这本湿透脏污的画册紧紧抱出来的,而严序又为什么会同意把这“垃圾”一样的东西带回他家,还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
这画面太过矛盾。
赵朗摸了摸鼻子,收起了所有玩笑的心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感叹:“行啊老严,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这都能救回来?”
他仔细看着严序的动作,那专业程度让他咋舌。
“你从哪儿学的技术?就为了这个?”
严序头也不抬:“基础材料处理与精细操作能力。应用场景不同而已。”
正说着,在严序镊子尖即将触碰到黏连点的最核心时,易小天突然动了!
他左手突然快如闪电地伸出,不是去抓镊子,而是五指张开,看似用力其实极轻的按在了那页纸旁边的空白处。
同时,他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呃!”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某种动物受伤时的哀鸣与警告的混合体。
严序的动作瞬间定格,镊子悬在半空。
赵朗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易小天的手按在纸上,抬眼瞪着严序,疯狂地摇头。
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刚刚按压的纸页边缘,又急急地点着严序镊子原本要下手的地方。
严序没有试图推开他的手。
他停顿了足足五秒,目光在易小天按压的地方、镊子目标点以及易小天激动的脸上来回移动,进行着高速的逻辑分析。
然后,他收回了镊子。
“识别到高优先级触觉反馈。”他的声音低沉稳定,像在安抚一台失控的精密仪器。
“警告已接收。目标点疑似存在隐藏脆弱结构。调整方案,采用边缘渗透法。”
易小天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按在纸上的手缓缓挪开。
严序不再试图强行分离,而是取来新的吸水纸和一个小型喷雾瓶,装上某种可能是蒸馏水或专用溶剂的液体,极其耐心地从纸张的最边缘开始,用极细的水雾轻轻湿润,再利用毛细作用和吸水纸一点点软化、分离污渍和黏连。
这是一个更为漫长和繁琐的过程。
易小天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书页上。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模仿严序的节奏。
当严序屏息操作时,他也屏住呼吸。
当严序成功分离一小片区域,轻轻呼气时,他也会跟着吐出一口长长的颤抖的气。
赵朗看得入了神,早已忘了自己来的初衷。
他慢慢地坐到离得最远的沙发边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不再是单方面的技术修复,也不是驯养,而像是一场无声的、基于绝对直觉与绝对理性的艰难协作。
一个拥有技术和逻辑,试图建立秩序;一个拥有野性的直觉和破碎的记忆,拼命守护着最后的意义。
他们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甚至有些惊心动魄的方式,艰难地达成着共识。
时间缓慢流淌。
终于,严序成功地将那两页最顽固的纸页分离开一小部分,露出了底下被泥水污染但依稀可辨的彩色图案。
那似乎是一小片湛蓝的天空和一只风筝的尾巴。
易小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啜泣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
他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点显露的色彩。
他伸出那根之前死死按住纸张、还沾着些许污渍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地虚悬在那片蓝色之上。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严序。
那一刻,所有野性、警惕、恐惧和凶狠都潮水般褪去。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巨大到近乎虔诚的、纯粹的光芒。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但那笑容里掺杂了失而复得的狂喜、筋疲力尽的慰藉、以及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感激。
他对着严序,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一次又一次。
严序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易小天那灿烂到刺眼的笑容,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赵朗差点从沙发上滑下来的动作。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非常生硬非常短暂地用指背极其快速地碰了一下易小天的额头,就是刚才抵在茶几上的那个地方。
动作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
“阶段性目标达成。”他转回头,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开始收拾工具。
“需要暂停,进行物品复核与体力恢复。”
严序摘下手套,指尖有那么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侧脸的线条,也比平时柔和了那么难以度量的一点点。
易小天仿佛被那个短暂的触碰安抚了。
他不再那么激动,但脸上那明亮的光彩并未褪去。
他乖乖地跪坐好,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地黏在那本画册上。
赵朗坐在角落,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心里唏嘘不停。
那不是铁树开花,也不是冰山融化。
那是一个用逻辑把自己层层包裹的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另一具被世界伤得只剩下野性本能、却依旧固执地守护着美好的灵魂。
而这触碰,悄无声息,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