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姨全名叫张桂芬,她是古商省人,生孩子生得早,一辈子有些不如意,但也算圆满,除了儿子还没结婚。
她夫家姓孟,丈夫也是个讨债鬼,一辈子人不老实,不过女人嘛,守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熬到丈夫死,手里剩几套房产,自己找了一个网格员的工作,也算心满意足。
她有一儿一女,女儿她是不催的,随便她,这近五十年也自认一碗水端的平。
她的心愿就是能活到看儿子结婚,也算是对老孟家有个交代。
她没死,她是做梦来的这里,也不是头一回,一开始还以为碰见鬼,找大师拜了很久,最后才发现合着自己梦里又给自己找了份工作,这份工作钱不少赚哩,又是正经部门给发的!
所以就一直干到如今。
今日她挑的是一个小闺女,生的俊,可惜了……唉!
那闺女住在欢乐相馆的楼上,她先去商店里买了点东西,挎着篓子上楼敲门。
“李家闺女,我姓张,来调解纠纷的,给我开个门。”
门很快被打开,李长乐青白的脸幽幽一笑,长发无风自动。
张桂芬已经看得很习惯了,从门缝钻进去开始拿东西。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咱们聊聊天,我也不求能说服你们小年轻,咱们就聊聊,你当教教我这老年人,唉,我跟不上时代了都。”她话刚毕,李长乐倏地贴近她的脸,狰狞凄厉地看着她。
张阿姨不慌不忙拨开她头发啧了一声:“我问你小凤阿姨了,她说你是自杀,咱俩就正常说话,这大闺女长这么俊,真是……唉!”
她把香炉和香点上,开始帮李长乐收拾屋子,一边收拾一边还叨叨:“你这东西,下回你搁柜子上,好够着,要不该绊着你了,家里不做饭吧?”
“唉?这啥咧?没见过,闺女我给你放这啊。你这屋子亮堂。”
“你衣裳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对了,闺女啊,你名字跟地方回头给我写下来,阿姨记性赖,回头等我醒了,给你烧点新衣裳,喜欢啥样式你也跟我说说。”
“你放心,咱虽然是客户关系,但阿姨记着你,我跟你小凤阿姨说了,等我死了,我也来这儿给她帮忙。老家伙咋着不也能出点力!”
李长乐心里一阵起火,一股阴风朝张桂芬飘去,贴在她耳后吹气。
张桂芬回身搂着李长乐摸了摸她头发:“闺女,你要护发素不要?我给你烧点?啥牌子你跟我说说。”
“待会我给你梳个好看的发型,你上那坐会。”
她慢慢拾掇屋子,最后把地又擦了一遍,累得满头大汗,拿兜里手绢擦了擦脸呼哧呼哧地坐到地上。
“闺女啊,我……我歇会。”
李长乐缩回一个海豚抱枕旁,不吭声。
张桂芬把脸擦干净后刚想过去,又一想自己身上都是汗,汗味也不好闻,干脆解释道:“闺女,我想坐过去,但我出虚汗出得多,就坐这里,你不说也没事,我陪陪你。想吃啥想玩啥你跟我说。”
“我瞧见过你,上了我们这本地的报纸,那熊父母——”
话被打断了,因为李长乐突然发疯一样的尖叫,鬼啸的音波震得铁皮房晃荡,但张桂芬只是叹了口气,心里酸涩的厉害,自己先哭了。
她又把那帕子拿出来擦眼泪。
“你跟我闺女同年,你们学校和我家离得近,两条街,我……唉。”张桂芬心想真不如自己一下生个双胞胎,俩闺女她咬咬牙也能养,总比给那不当人的畜生爹娘好。
可这话说了显得自己浮。
她自己抹抹脸,凑近那闺女,大概隔了两个人的位置重新坐在地上,心中难受,捂着心脏朝李长乐一笑。
“咱不说那不开心嘞,你说说,想吃啥想玩啥,大娘给你做!大娘能在这久咧。”
“大娘跟你说,像大娘这岁数,你再回头看,人生吧,其实那么回事,都是坎坷,全看你心,大娘从前也有过不下去想死的时候。要不是俩孩子拴着,没准也就抱着石头往河里一跳,一了百了了。”
“长乐啊,我明白你,你那时候没东西拴着你,反而有石头蹦……蹦你身上拽你。”
张桂芬又落了泪。
“杀千刀的老畜生,杀千刀的糟婆娘,我……我当时看了都想拿着刀砍他们去,猪狗不如的东西,为了……为了弄钱,老娘真想一刀砍死他们!坏种!这种人才该死!”
张桂芬实在没忍住,过去抱着李长乐开始嚎啕大哭,口中咒骂不停。
她有着农村妇人的泼辣和狠劲,大凡在农村生活过都晓得,女人不变泼辣,特别是丈夫常年不着家的女人,那是要受气的。
“我这次没想到碰到你,我老命一条,不过你放心,我也帮你报复了,长乐啊,我给你说说。”
张桂芬抹了把脸抽泣着挨着李长乐坐下。
“我在报纸上看到之后,我一想,嘿,这俩老东西,离我家近啊,我趁半夜,就过去朝你家大门泼了一瓢粪。还扔了俩写着你爸妈名字的小纸人进去,我杀不了他们,我恶心死他们!”
“结果你猜怎么了,我过两天又去了,我照泼,抓我我不怕,我老太太一个,烂命一条。也不光我,好多人都去咧,朝他们扔烂梆子白菜。真是枉为人父母。”
“长乐啊,好人多,你爸妈肯定遭报应。”
李长乐幽幽一笑。
“好人多?张阿姨,我活着的时候不是没求助过,我死的时候好人才多,活着的时候是没有好人的。”
“从小到大,整整二十年,不是第一次了,我这样是不赔钱的,对吗?我只能这么报复他们,有的人说这是家务事,有的人说这是难道我就没……没错吗?有的人说怪我自己命苦,哈……哈哈哈……我命苦。”
“现在大家都应该满意啊,大家都应该觉得高兴啊!”
“可我一生没做过坏事。”
张桂芬又落了泪,她也想不明白,她没读过几年书,从小就听好人有好报的道理,可长大以后才明白好人很多时候……
她抹着眼泪,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李长乐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
“长乐啊,可能你觉得这是大娘在当鸵鸟,大娘这么想的,人也好,鬼也好,总不能活在过去,大娘年轻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女娃儿,以前那个年代,你晓得。但人不都这样吗?咬牙拼命得活,扛不住的时候大娘都走到河边了,现在大娘还记得,明晃晃的月亮,老鸦叫,多合适啊。可大娘就不服气,我想凭啥啊?”
“那些龟孙子好过,我去死?凭什么啊?大娘明白你,有时候可能就是一念之差,那天要不是我闺女来喊我,月光下她眼睛亮油油的,眼中带着怕和畏惧,大娘也下去了,可后来等大娘再老点的时候,大娘就觉得人啊……人得活自己,不能活别人。”
“好事也好,坏事也好,咱们都是为自己做的,大娘去你家门口泼粪的时候,也没想到能有一天碰见你。可大娘现在觉得碰见你真好。”
李长乐没说话,只是靠在她怀里,长发如墨,遮住了她空洞的眼睛和青灰的脸。
“不瞒你,大娘活了快五十岁,也没活明白,所以大娘才想来这里,帮帮忙,做做事,我上一个客户是个……你们年轻人叫卢瑟。四十来岁,没娶到媳妇,也咱们那边的,人不差,就是观念比大娘我还老,长乐,大娘陪你说话,没事啊,别怕。”
张桂芬感觉李长乐在颤抖,连忙抱紧她,自己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
“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卢瑟,你说可怜吧,也可怜,但也着实可恨。小时候爸妈都没了,爷爷带大的,十来岁爷爷去世就流到社会去了,进厂找工,一天干十来个小时,最后年纪大,去砖厂让砖砸死了,就为了攒老婆本,但老婆本最后又捐出去了,可怜不?”
李长乐点点头。
张桂芬恨铁不成钢地“哎呀”一声,拍这大俊闺女背上。
“不可怜!傻子那是。得先活明白自己,才能照顾别人,娶媳妇娶孩子,那孩子没比我小几岁,让我一痛骂。开始还和我犟嘴,说什么娶媳妇贵彩礼贵,这让我给骂的,气得我干脆不走了,我住他房门口跳脚骂,我就得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敢跟老娘横?”
“他是白活一遭,但长乐你不一样,你是好孩子,大娘……大娘心疼你,你不乐意走也没事,大娘睡着了就能来,有想吃的想玩的你跟大娘说,我烧给你。”
“你要不嫌弃大娘,我在你这住几日,给你拾掇拾掇屋头,做做饭,你陪大娘溜溜,咱不提别的。好不好?”
张桂芬看李长乐久久没说话,低头一看,闺女竟然是睡着了,她轻轻拍着李长乐的背,哼起了老家的童谣。
"月奶奶,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
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窗外,红凤寨的天空依旧阴沉,窄窄的一条缝隙里透不进多少光。
这样的铁皮屋子在红凤寨有至少十万个,张桂芬难掩心酸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