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聚集了百十来人,原来的萧瑟和荒凉之意竟一扫而空。真虚道长的施法班子在关禁小公主的屋子前面布好法坛。离着法坛一丈远围了一圈的禁军,后面是一大班围观的太监和宫女。再远一些就是冷宫的主殿,十级台阶而上,比地平面高出不少。殿外殿内也值守了一些禁军,皇帝命人将门板都拆了以免遮挡视线。皇帝、太后和皇后以及各宫嫔妃、皇子、公主就在里面坐着观看,身边都站着贴身侍从。林峄则站在皇帝身侧。
巳时已到,一阵风起,真虚道长在殿中站起,向皇上行礼,“皇上,贫道开始施法。”
“道长请。”皇帝平静地回应。
真虚道长转身走向法坛,众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看向那小屋,目不转睛,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神奇的事情。
秦妃的手紧握成拳,心中又紧张又难过。光法寺的住持平日里待她不错,为她讲经使她懂得放下,不再愤愤不平,也教儿子们夹着尾巴做人,平平安安当逍遥王爷即可。但这女儿是她心中唯一的挂念,因为自己的原故被关在这里,过的是非人的日子。住持在关键时候出去云游,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女儿的命运如今完全掌握在那道长手里,让人揪心至极。
犹记当年她圣眷正隆,不到五年,就从才人升至贵妃,虽然她毫无争位之心,但已是皇后眼中钉。生下九皇子后,皇上大喜,除了大肆赏赐她,擢升她的父兄,还要她协理宫中事务,她急忙推辞,以免成为众矢之的。皇太后让她过去伺候,使她从后宫的争斗中脱离出来,日子本是平静而美好的。
直到她又怀了孕,心中祈求上天赐她一个公主,这样人生就完满了。随着生产日近,人人看了她的肚子都说定是个公主,她缝制了许多小衣服等待女儿的降生,心中充满幸福。
临盆前一个月,京城忽然起了妖孽降世的谣言,矛头直指自己腹中胎儿,开始皇上拒绝采信,安慰她不必担忧,他定会找出妖言惑众之人乱棍打死。她当时是多么相信皇上,毫无防备地度过了一个月,直至临盆前一天,国舅带着真虚道长觐见了皇上,说她腹中胎儿是妖孽,会带来灾难,必须将这孩子杀死,也将她打入冷宫。皇帝直斥荒谬,将真虚道长杖责二十。
谁知生产时,宫外忽报遮天蔽日的蝗虫向农田飞去,国中多个鱼米之乡均有蝗灾,稻谷被啃食殆尽,百姓温饱难继,真虚道长被召回皇宫,说这女儿是蝗妖降世,祸害人间,必须除去。
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说法,皇后带人冲进她的房间,把刚用襁褓裹好的小女儿抢了过去,带到祭坛要杀了祭天,任她苦苦哀求,皇帝也不为所动。若不是皇太后说且留孩子一命,让道长将她妖力封印不得为祸,女儿早就一命呜呼了。
后来女儿被关禁在这屋子里不得相见,皇上也不像从前那般宠爱她,蝗灾竟然一夜消失了。再后来父兄被陷害有谋反之心,她的家族势力被连根拔起,她的儿子从此也失去了争夺储位的机会,甚至得不到父皇的欢心,而她虽未被褫夺封号,却也将被打入冷宫,还是太后,叫她为女儿和家人赎罪,让她到光法寺忏悔静修,她与女儿从此再无相见。听说女儿在这受了许多苦,她求着太后顾念祖孙之情稍加关照,也许女儿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谁知几天前却接到女儿不久于人世的噩耗,如今又是这般状况,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秦妃想着想着,即使蒙着面纱也挡不住她一脸的凄然,她原本也有过疑惑,难道女儿真是妖孽?但父兄被陷害后她就了然,这一切不过是个阴谋,她恨自己那样天真,在受宠时不知防备,不懂激流勇退,儿子昨日告诉她不要意气用事,妹妹恐怕保不住了,让她丢车保帅,免得让皇后再寻由头治罪于她。秦妃松了松的双手再次握紧,已然下定决心,就算治罪她也要保女儿,这是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了。如果女儿不幸走了,她也不活了,也不再连累儿子们。想到这里,她目光坚定起来,昂首看向屋子。
此时,皇帝眼神越过秦妃看向法坛,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太后一脸肃然,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法坛。众嫔妃和皇子都安静等待,各怀心思,只有一些公主们偶尔说着悄悄话。
真虚道长一手举着桃木剑,迈着法步,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踱来踱去将近两刻钟,突然他一个转身面向屋子站定,桃木剑朝法坛上一挑,一道黄色纸符飘起,纸上红色字符一闪,纸符随即飞起来飘向屋子外的金色闪光上。
众人都屏息凝神,禁军们握紧剑柄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然而纸符与金光接触的一刹那,人们想象中火花四射或者妖物怒吼、天摇地动的场景并未出现,纸符就那样粘在光圈上,等了约莫一刻钟,什么变化都没有。
“扑哧!”前来观看的宜安郡主笑出了声。她是镇西王爷的女儿,既美丽又刁蛮可爱,极受太后宠爱,平时可随意出入皇宫,也只有她会不太在意什么宫规礼法。
“皇祖母,这纸符是喜欢上这光了吗?”宜安郡主回头笑道。
太后笑骂道:“别胡闹,你个小捣蛋鬼。”
秦妃见状,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了松,随即祈求神佛保佑,让她的女儿否极泰来。三皇子和九皇子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
皇后和太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只有皇帝毫无表情,静观其变,但也未阻止众人的议论。
真虚道长尴尬至极,他的符咒拾自一个山洞,恐是大神通者离开后留下的,从前是百试百灵,立刻见效,从未碰到这种情况。他虚汗直流,倘若这屋中不是妖物,莫说国师之位,他可能罪犯欺君。
屋子里,心韵入定已将近一天半的时间,但仍未见醒过来。琰珞开始还安静地等待,然而外面再次热闹起来让她欲静不得,那个什么道长做法时她还是小紧张了一阵,做好准备以应战。但当她听见念咒时就松了一口气,居然是除妖咒,还念那么多遍。仔细看那道符,还是正一道的,琰珞奇怪了,不是说这儿的人魂魄不完整,真元难聚嘛,怎地还有正统符箓,她任由那符飘在阵法外缘仔细观察,感觉到符箓里还有灵力,琰珞便顺便吸收了过来,虽然对她来说不够塞牙缝,但聊胜于无吧。
维持阵法消耗琰珞不少灵力以及留存在其中的心韵的真气,随着时间的增加,阵法的防护范围又到了递减的时候了。虽然外面的道人不足为虑,但如果心韵不醒过来,以自己现在的力量还不能把她带到安全区域。琰珞看了看那公主的遗体,又看了看心韵,喃喃自语:“如果实在走不了,就只能这样了……”
真虚道长见符箓不行,又尝试施了几次法,均无功效,此时在外面急的抓腮挠耳,眼看这招牌就要不保了,人群里开始有哂笑声,却见屋子外的金光范围忽地就缩小,只有方圆一丈了。
真虚道长舒了一口气,急忙到主殿拜见皇上:“陛下,这妖物天火焚不尽,力量必是极其强大,贫道用了许多方法才少许控制住它,恐怕需要再给贫道几个时辰才能完全降服。”
“道长可知这妖物来历?”皇帝问道,“为何朕看着不像不详之物?”
真虚道长眼珠子咕噜一转,说道:“陛下,妖物若能降服,也能为我所用,贫道会想尽办法,即便不能除去也必不让它祸害人间。”
“道长口口声声说是妖物,为何未见任何异动?道长可说出是何妖物?”观天院正讥讽道。
“无论妖物还是神物,若无本事则无法降服,那神物不受控制也会成为祸害人间的妖物。院正难道没看见,正因贫道施法后这光变小变暗了吗?”真虚道长看上去义正严辞。
“哼!这光……”院正还想反驳,太子忽然道:“院正和道长勿要作口舌之争,若不是妖物,真虚道长也须得降服才是我虞国之福,不然院正可有法子取与我父皇?”太子拜向皇帝:“父皇,儿臣认为应当让真虚道长尝试降服这天降之物。”
“准!”皇帝发话。
“谢皇上。”真虚道长转身回法坛,还不忘白了院正一眼,一甩衣袖走了出去。院正气得直瞪眼,这好的歹的都让他说了,敢情怎样都是他的功劳!“哎~”院正叹了口气,他已尽力,皇上恐怕是想得到这神物才由得这道长胡说八道,这小公主是福是祸端看她的造化了。
“妖你个头!”琰珞听到外面的对话不禁说道。“心韵,快醒醒,出定啦!出定啦!不然我就替你做主了!”
然而心韵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陷入沉睡中,呼吸细微而深长。
琰珞计算着,她只能再维持这阵法三个时辰左右,再等等吧,若两个时辰后心韵还不醒来,她就得作准备了。
此时真虚道长盘腿坐在法坛前,让他的弟子在边上结成法阵,掐诀念咒,他准备放手一搏,把师傅交给他的秘诀使出来——引天雷。
半刻钟左右,天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时不时传来隆隆之声,气氛沉闷压抑,同时也紧张起来。
琰珞本在静养休息,忽然觉得外头不对劲,仔细一感应,“我去!又有天雷!”这个三脚猫功夫的道人居然会引天雷!虽然这天雷完全不能与空间风暴中的相比,要是平时这种程度她和心韵都是不怕的,可现在她们都受了重伤,再来一下就很麻烦了。
由不得琰珞考虑太久,眼看乌云聚集的能量越来越大,她赶紧用原来心韵注入的剩余真气加持防护阵法,一道电光劈下,阵法金光大盛,两光对接可谓亮瞎了众人的眼,外围的禁军都被这能量产生的气浪推倒在地。后面的太监宫女也倒下一片,气浪冲到主殿门口,林峄早就觉得不对,立即让禁军结成人墙保护皇上,幸而距离稍远,又有厚实的梁柱和木板抵挡了一部分气浪,殿中众人只觉一阵大风刮过,然后帽子、头饰什么的掉了一地,宫妃们的头发都吹乱了。
皇上和太后被林峄和另一个禁军挡在身后,风过以后才闪身出来,看到一地的狼藉。
“云儿!”秦妃大叫一声,再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泪流如雨,她头发被吹散,面纱也被吹掉,虽然过去十多年,她已届中年,但风韵依旧,美丽动人的容颜使她在众宫妃中特别引人注目,即便是年轻妖媚的宁才人在她面前也稍稍暗淡,皇上看着她眼神复杂,皇后虽无表情,但心中怒火积聚。那些知道秦妃的嫔妃们则撇撇嘴。
千致拉住母亲,不断地安抚。殿中众人稍稍收拾,看向殿外,只见屋子金光不再,法坛和真虚道长的结阵弟子均岿然不动,外围倒地的太监宫女们见状跪倒一大片,高呼在世神仙。
皇帝立刻往法坛走去,林峄赶紧跟上,太后、皇后等人也跟在了后面。
心韵仍在定中,恐怕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琰珞在天雷下来前快速地作了一些处理:公主的遗体已被她化为灰烬,在此之前她提取了公主的残存记忆,注入心韵头脑中,好在是七日之内,记忆损失得极少。随后她将心韵按照公主的状况伪装起来,破烂的衣衫、浑身黑乎乎,手脚上多处溃烂……心韵只能先冒充公主再做打算了。而琰珞自己则将一些碎石块的表面“刷了层漆”,让它们跟周围的石头不一样,并合拢成一块稍大的石头裹住自己,闪着光待在旁边,天雷下来时琰珞激发了防护阵法的最大力量,最终无力继续维持,撤去了阵法。
皇帝和太后她们来到法坛前,谨慎地看着屋子。真虚道长走过来,“陛下,贫道已降服那不知名的异物。
“刘院正,林统领,你们随道长一同前去吧。”皇帝说道。
“陛下,求陛下让罪妾去看看云儿吧!”秦妃跪在皇帝跟前求道。
“娘娘稍安勿躁。臣听说公主身染疫病,极易传染,臣以为应当请御医一同进屋检视后再让娘娘进去。”林峄建议道。
“秦妃,林统领说得有理,你且等待等待吧。”太后说。
皇帝下令:“宣太医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