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翎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盈盈的沉香绕梁而上扑入鼻间,一抹金光穿过薄纱洒在耳边,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好似到了话本里神仙住的地方。记忆里的风雨不再,她头顶锦绣绫罗,铺盖金丝绸缎,恍如枕在云上,温暖而又柔软。
这是哪里?
头仍旧昏昏沉沉,赵翎撑着身子坐起,手上剧烈的疼痛终于将她拉回现实。
她没死。
手臂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用力,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痛楚。她抬头看了看周遭,这是一间卧房,她身下这张床又宽又长,恐怕横着都能躺下五六个人;床尾侧边有一扇小窗,窗前放着一方小桌,上面摆有一个碧绿莹润的香炉;床前有一四扇折屏,屏面以丝绢为底,上染一幅泼墨山水,檀木边框上分别雕刻着梅兰竹菊四种花样,光透过来时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月光。
若不是身上疼的厉害,喉间又咳嗽不止,她当真以为这里是仙境。
赵翎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样奢华的装束布置,她看着缓缓升起的炉烟发呆,还在回忆着昏睡前的暴雨。
愁绪万分间,忽然听见有人推开了房门,赵翎抬头一望,只见屏风后一个高大的人影不断接近,待他绕过屏风后,赵翎定睛一看,只见李沉萧正端着一碗热粥,一边走一边吹。
他对上了赵翎震惊又糊涂的眼神,一时间也怔在了原地。
“你怎么自己坐起来了,也不知道多躺会儿。”他说着就坐在了床边,继续吹着手中的粥,“你都躺了三天了,大夫说你这会儿也该醒了,我就让厨房给你端了碗粥来,比较清淡,别嫌弃。”
他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勺,显然是要亲自喂她喝下。
赵翎还没回过神来,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把脑子烧坏了。她连连摇头,忙伸出手去,“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手还没碰到碗,李沉萧就立马撤回,有些好笑道:“你的手伤成这样,怎么自己来?”
赵翎低头看了看自己缠满纱布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
她偏着头,许是因为尴尬脸颊微红,不看他,也不说话,李沉萧盯了她一会儿,又举起勺子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就当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
赵翎再次震惊地看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话居然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到底是自己烧糊涂了,还是眼前这人疯了。
李沉萧见她这副样子,笑着把粥送到了她嘴边。
赵翎犹豫了片刻,张开了嘴。
李沉萧果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做起来却手忙脚乱,好几次都把粥抖落在了被子上。
赵翎神情复杂,她看着他那有些笨拙却又执着的模样,不禁开口问道:“你把我救了回来?”
李沉萧笑了笑,“那不然呢,难不成你是自己从那深山老林里飞出来的?”
“你这样照顾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听到这话,李沉萧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随即搅弄着碗里的粥,仿佛若无其事道,“如果我说不止是,你会高兴吗?”
他缓缓抬头看着她,带着些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的小心翼翼。
李沉萧是个有些自负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一样,所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心中会如此忐忑不安。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赵翎忽然别过头去,像是有些心虚。
“我有些累了,将军可否先出去。”
她的心在砰砰乱跳。
赵翎不敢看他,更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一刹那的心动,又能维持多久呢?当他的兴致退却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条滚滚不尽的长江,彼此对望,却无法走向对方。
李沉萧听到了她的回答,却没有反应。
两个人都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时间仿佛凝结一般停留在此刻,谁都不愿率先开口打破。
半晌之后,李沉萧放下手中的碗,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赵翎还没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挽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背影那样干脆,看起来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也对,原本也不会发生些什么。
赵翎拼命地克制着心底的暗流涌动,她不知道,那个人若无其事的外表之下,是同样的惶恐与期待。
养伤的这些天,李沉萧果真如他所说般时不时地来这里看她。
赵翎对他有很多好奇,她从前时常听人说起过他的传奇——他是在战场上以一挡百的大将军、征战四方的不败传说、退却穆伊侵犯的寅朝大英雄。
“你在战场上是什么样的?”
李沉萧轻笑一声,“很丑陋的模样。浑身是血,见人就杀。”
赵翎有些意外,“你讨厌战争?”
“谁会喜欢?”
这倒是与赵翎所料甚远。
“可你如今的荣光都是靠战争得来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生在寅朝,受恩于陛下,别无他法。”
李沉萧神色坦然,多年的征战早已让他看透了自己的命运。
赵翎沉默了半晌。
“你能给我带几本书吗?”
“书?”李沉萧有些疑惑,他转而又想到赵翎跟他说起过,她略识的几个字全靠星落那小丫头教她。
想来她没有听懂他刚才说的话。李沉萧笑了笑,“没问题。”
有的时候李沉萧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床边,赵翎看着他,有些尴尬,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他轻笑一声,“你从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怎么我不说话你也不开口?”
赵翎这才能找到话隙怼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未曾离开那个因大雨而与世隔绝的山洞。
“你还想离开吗?”
“如果我想,将军会让我离开吗?”
李沉萧沉默了片刻,道,“如果我不想你离开,你会留下吗?”
赵翎依旧没有回答。
留在他的身边,她会得到什么呢?而离开他,她又会得到什么呢?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尘雾中央,周围尽是未知的迷途。
“你不用急着回我,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书,你慢慢看,看完四书五经,还有诸子百家,等你伤好之后,我再教你六艺,学完之后,我还可以再教你武功。”
听到他的话,赵翎莞尔一笑,“用这个方法来留住我?”
李沉萧挑了挑眉,“我可没说是为了留住你。”
有的时候赵翎会在半梦半醒间见到李沉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坐在床尾,模糊的脸上仿佛写满了惆怅。
原来滔天的权势也总有夺不来的东西。
能够下床走动之后,赵翎才看清这间屋子的全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卧房外的布置。床前折屏的另一侧,悬着一排红玉珠帘,帘外摆着一张圆桌,桌旁立着一个又高又长的檀木柜。再往前走,又是一座屏风,屏面行云流水地提着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字飘逸流畅,神采飞扬,赵翎不久前才读过,是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绕过这座屏风之后,视线豁然开朗,卧房连通着书房。房中一侧置有一方矮榻和一张矮桌,正对着窗下,另一侧置有三炳长剑和两把短刀,锋芒凌厉,绝非凡品。而正中的位置则放了一张宽大的檀木长桌,桌上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堆着一些从各地传来的军报。
这可不是普通的厢房。
一想到这是谁的屋子,赵翎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多天,她竟然都睡在李沉萧的床上。
赵翎转身便往外走,像逃一般离开这个地方。她刚一推门,一个黑衣劲装的陌生男子便走了过来,拦在她的面前。
“赵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燕尘见她步履匆匆,跌跌撞撞,很是疑惑。
赵翎哪还有心思去想他是谁,只来得及扯出一个尴尬的笑便向院子外头跑。
李沉萧吩咐了让燕尘照顾好赵翎,他哪儿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于是燕尘下意识地抓住了赵翎的手腕,不解地问,“赵姑娘,你要去哪里呀?”
赵翎本能般地反抗,手腕一翻便挣脱了他的束缚,退出好几步远,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燕尘惊讶于她的反应,一时还没想通她挣脱的手法,赵翎就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了,他连忙追上去,“赵姑娘,你回哪里去啊?”
赵翎只是低着头快步走着。
见她不答话,燕尘又走到她面前,跟着她的步伐向后退着走,便退边问道:“你是哪里不满意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啊?我让……”
话音未落,他的后背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院墙,
“哎呀!”
燕尘痛得龇牙咧嘴,赵翎也停下脚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燕尘连连摆手,可是脸上狰狞的表情却不减半分。
赵翎心中有些愧疚,“要不我扶你起来去看大夫?”
“不用不用!”燕尘慢慢直起腰来,“撞了一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还是你的事儿比较重要。”
“我的事儿?”赵翎以为他在说她的伤,“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
燕尘笑了笑,这姑娘怎么这么单纯,“不是这个事儿,是将军,他交待了,让你当他的贴身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