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侯循将姜姮迎进了馆舍。
姜姮开门见山地讲明了此行的目的:“受失了独子,诸侯多有送女入王宫的心思。阿姊所怀未知男女,即使诞下王子,亦缺少助力。”
“姮且安心,莒齐两国世代交好,嬟既失了父族与母族,吾必视其子如甥男。”
莒侯循十分郑重地做出了承诺,忽然他又关切地问道:“姮今岁及笄了吧,听闻与应国世子的亲事似是出了变故?”
“阿兄,此事不提也罢。”姜姮的面容没有丝毫伤心之色。
“我方才遇到了周侯一行,周侯携其长女来了殷都。周国势大,如若周姬嫁与受,恐怕对嬟不利。”
莒侯循的话令姜姮顿生危机之感。
看着大妹姬珏一脸期待的模样,公子照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劝道:“珏,为大王之妃实非易事。三年前诸侯大朝,我和阿父皆见过薛国的世子旁,其人才德俱佳,加之薛国与祖母出身的挚国同为仲虺之后,阿父很是满意。只是时值薛侯元妃病故,世子旁为母服丧不能过六礼,这才将你们的婚事耽搁了下来。”
姬珏的笑容在瞬间凝固住了:“长兄难道不知,去岁薛侯向阿父来信提及定亲之事,阿父并未同意,只道周国遭逢崇侯虎的谗言陷害,无暇于儿女婚姻。待到他向大王诉清冤屈,再行议亲。薛侯如何看不出阿父的婉拒之意,其世子如今已到弱冠之龄,估计早已重新寻得世子妇的人选了。”
“可惜了。”
公子照感叹道。若非太子呈的薨逝,阿父是不会生出将珏嫁给商王受的念头的。
“有甚可惜的。”姬珏显然未中意薛国的世子旁,“薛国乃东夷小国,薛侯之妹几年前下嫁了大夫之子,而这位公女在商与东夷开战前,许婚的对象也不过是齐国少妃所出的公子。”
“而嫁与大王就大为不同了。若是生下王女,将来定会嫁给大邦的国君或世子。”
“若是诞下王子,将来至少可得封地为一国之君。何况大王独子已逝,王妃齐姜虽怀娠却无有家族支撑。假若我真的有幸生育王子,凭借周国的实力,再大的造化均是有可能的。”
躲在案几下偷听的姜姮,闻言险些闹出动静。
姬珏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然公子照深知阿父有代商之心,假若珏进了王宫而周国起兵伐商,非但不能为她提供庇佑,甚至会令她夹在家族和夫族中间举步维艰。
“珏……”公子照欲将他的忧虑和盘托出,但他知悉馆舍中难免有商王受的耳目,于是起身查看室内的各个角落。
走到最里处的案几旁时,公子照转到对面又俯下身来,姜姮的身影就这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姬珏深觉枯坐于此处颇为无趣,唤来随从陪她去了外面。
姜姮蓦然间看到公子照,受到惊吓的她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公子照伸手想扶起姜姮,但姜姮手脚发麻,一时间动弹不得。犹豫了片刻,公子照直接将她抱了出来,动作轻柔而沉稳。
放下姜姮后,公子照深揖一礼:“照唐突了。”
“吾是周侯长子。”公子照轻笑道,“想必姝子是知晓的。”
眼前人的目光清澈而明亮,一举一动皆是温文尔雅,宛如这仲春时节的日光,带给人恰到好处的温暖气息。姜姮的脸庞染上了一层羞红,方才她被公子照抱于怀中时,慌乱之中将面颊贴近了他的胸膛,清晰地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声。
“我是先齐侯之女,此番非奉王命,乃是因阿姊怀有身孕,闻知周国有嫁女于大王之意,这才来探听一二。”
姜姮镇定下来后,向公子照解释了她出现于此地的缘由。
公子照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六年前。当阿父缓缓说出“三公之册命,昌不胜感激”时,东土联盟的哀歌,仿佛就在那一刻开始了。而姜姮,也从那一刻起走向了国破家亡的命运。
向着东面的方向遥拜后,公子照言道:“先齐侯、先王女至仁至勇,愿先齐侯与先王女安息,愿东土生灵安息。”
姜姮闻言眼眶微湿,注视着公子照的眼神中写满了欣慰。
良久,姜姮对公子照说道:“姮以为诸国国君和公子皆想让自家姊妹、女儿做王后、王妃,甥男、外孙做未来的大王,难得公子不与他们同流。”
公子照温然一笑:“吾之诸妹不能承袭侯位,亦不能分得采邑,自然不可再算计她们的婚事。”
“我却如一方贡物般被献予汝父”,姜姮倏忽间忆起了姒桃生前的呐喊。公子照这般的男子,世间罕有。
“崇侯虎欲构陷周侯,周国可有应对之法?”姜姮询问道。
“尽力而为。”公子照从容言道,“原本阿父不欲携子来殷都,我和二弟、三弟得知后,定要与阿父同行,以向大王展示周国的诚心。”
姜姮不由得被深深感动了:“公子大义,姮敬佩不已。”
忽然间,二人相视一笑。
公子照望着姜姮,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情愫,仿佛春日里最温柔的风,轻轻拂过心间。
公子发和公子鲜返回馆舍时,看到的就是姜姮和公子照对坐于此的一幕。
姜姮起身告辞,公子照一路相送,直到姜姮坐上了回宫的车驾,公子照方依依不舍地道别。
公子鲜望着公子照和姜姮相伴离开的身影,调侃道:“长兄可是遂了阿父和师氏的心意了。”
公子发的心间泛起了难言的酸涩之意。
周侯昌来到了徐侯仲的府邸。
“西土贫薄,比不得徐国富庶,区区薄礼,还望徐侯莫要嫌弃。”
面对同为一国之君的徐侯仲,周侯昌的姿态无比谦恭。
徐侯仲看着堆积的奇珍异宝,更因周侯昌那句“西土不如徐国”的话,心下得意,脸上顿时浮现起了笑意。
“周侯不必如此,吾的确能在大王面前进些美言,但大王作出何等决定,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知晓周侯昌为何而来的徐侯仲,亦没有迂回遮掩。
“徐侯何需自谦,我们这些外服诸侯中,能长得大王信重、入朝辅政者,唯有徐侯。”
周侯昌的身躯微微前倾,讨好的意味愈发明显了。突然,他用略带自责的语气说道:“吾险些忘了,还有崇侯。”
“崇侯?”
闻得崇侯虎可能会入殷都为卿士,徐侯仲在瞬间失去了淡定的神情。
“怎地徐侯不知此事?昌以为崇侯前来拜访时,已告知于徐侯。”
尽管内心有着谋算已达成三分的窃喜,周侯昌的面上却装作一派震惊之态。
“崇侯尊贵,不仅是先帝后之侄,其适子还许婚了王女,自然不会纡尊降贵来与我相见。”
徐侯仲阴阳怪气地回复道。他是商王受的心腹之人,此次大朝,诸侯纷纷前来谒见,就连王族出身的子姓国君和王后的兄长温国国君亦不例外。偏偏崇侯虎极是傲慢,不曾踏入他的府邸半步,甚至未曾派人送来哪怕一件赠礼。
“徐侯莫气,崇侯近日应是诸务繁多,这才耽搁了拜谒之事。”
周侯昌暗中庆幸。吕尚的筹谋并非没有破绽,只消崇侯虎前来拜会徐侯仲,其入朝辅政的谎言就将不攻而破。但一向狂傲的崇侯虎,失去了笼络住徐侯仲的良机。
徐侯仲颇有些急切地问道:“周侯可知,崇侯将任何官职?”
“自西土来殷都的路上,崇侯时时与我炫耀,言必称大王将重用他。不过,崇侯确实未曾言说,大王将授予他何官。”
周侯昌做出一幅十分不信服的模样:“在昌看来,崇侯论贤德论才干,均远不如徐侯。周崇两国相邻,我也稍知一些内情。大王原未有对崇侯委以重任的想法,只是其不断上书自请,加之崇国世子与王女定于今秋完婚,大王这才答允了他的请求。”
这番话让徐侯仲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崇侯虎可能入朝分他手中之权甚至可能取代他之事,还未成定局,自己必得全力阻止这一状况的发生。
“周国与崇国从前一同抵挡过戎狄的入侵,想来那时两国关系尚和睦,为何而今却……”
周崇已结深仇,徐侯仲盘算着拉拢周侯昌来对付崇侯虎,所以他要先打探清楚两国仇怨的由来。
周侯昌哀叹了一声,讲述起了自己和崇侯虎的夙怨:“崇侯贪婪无度,又借承有夏宗祀之名增加了赋税,庶民不堪其苦,多有逃奔至周国者。是以,崇侯视周国为大仇,向大王谮言昌有不臣之心。”
周侯昌起身,向徐侯仲诚恳行礼道:“崇侯为一国之君,崇国尚受其害,假使来日其为大王的重臣,遭受苦难的将是天下生民。昌非为一己之利,乃是满心为大商着想啊。”
“周侯真乃贤人也。”徐侯仲下定了决心,“明日大王召周侯与崇侯相辩,周侯切记,莫要一味忍让退缩,吾自会襄助。”
待周侯昌离去,徐侯仲独自走进了密室,拿起兄长生前赠予他的短剑,在剑柄处细细摩挲着。
“长兄当初若能如周侯这般隐忍……”徐侯仲不禁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