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考核已过去几日,尘埃落定。时韵虽身怀罕见灵根,但由于修为太低,最终长老们还是决定将她分为外门弟子。
同一批参加考核的人里,单灵根者不过七人。除去时韵,时芳玉和其余五人都被分到了内门。
时韵对此结果,却仿佛事不关己。
自那日从鉴灵高台归来,她整个人便似抽去了筋骨,常常整日蜷在房中,沉默地望着窗外流云变幻,或是屋内光线从东墙挪到西墙。
时芳玉见她这自暴自弃的模样,虽心中生气,可想起那天的情况,那些责备和激励的话,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阿韵,”时芳玉放柔了声音,“今日天气晴好,随我出去散散心,游玩一番可好?”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时韵才微微动了动,将脸更深地埋进两万柔软蓬松的颈毛里。
“不想去。”
“你不是还要将信物交给风灵长老吗?现下已然可以去寻她交付了。”
时芳玉本以为提起信物能让时韵振作起来,不料她直接将玉笛塞了过来。
“你去吧,你给风灵长老也是一样的。”
时芳玉看着手中的玉笛沉默半晌,开口问道:“你还记得在……家时,你说只要我御剑载你,你什么都能答应我的事吗?”
蜷缩着的身影忽然坐直了些,“……记得。”
“那好,”时芳玉召出灵剑,“你现在起来,陪我打一场。”
时韵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像蒙尘的琉璃。她看着时芳玉手中泛着寒光的灵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时芳玉指尖微动,一柄长剑凭空出现,精准地落在时韵脚边。
“用它。”
时韵的目光在剑上停留片刻,她缓缓起身,弯腰拾起了那柄剑。
庭院空寂,偶有清风拂过。
时芳玉持剑而立,她没有摆出任何进攻姿态,静静地看着时韵。
“来。”
时韵动了。
起初,她的动作僵硬,手中的剑挥舞得毫无章法,仿佛只是机械地完成一个任务。风声呜咽,长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沉闷而无力。
“就这点力气?”时芳玉的声音不高,剑身一横,剑尖拍在时韵手腕处,“再来!”
时韵手腕吃痛,闻言动作一变。眼眸猛地燃起一团火来,压抑了数日的委屈不甘和对命运的质疑……所有被强行按下的情绪,忽然爆发。
“啊——!”
一声低吼从她喉咙里冲出,此刻的她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剑在她手中不再是兵器,而是她宣泄痛苦的唯一出口。
劈,砍,刺,扫!
毫无技巧可言,她猛地冲向时芳玉,招式大开大合,甚至放弃防守,只是一味地进攻。
时芳玉身形轻盈飘动,灵剑在她手中化作一道青色光幕。她不进攻,只格挡与引导。
剑身碰撞震得时韵虎口发麻,她却恍若未觉,更加疯狂地进攻。
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终于,在一次倾尽全力的猛劈被时芳玉轻巧地引开后,时韵脚下踉跄,长剑落地,脱力地向后倒去。
一道柔和的力道稳稳托住了她的背脊,冰冷的清光剑此刻也因主人的动作而变得温暖起来。
时韵喘息着,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耗尽所有力气后,她的眼睛终于一点点重新聚焦。是脱力后的茫然,以及被泪水冲刷过的委屈。
时芳玉没有立刻收回剑,只是稳稳地托着她,声音温和而清晰:
“都发泄出来了就好。记住,无论你倒多少次,我都在这里。”
她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我接得住。”
时韵听后咧嘴一笑,用手抹了把汗:“好久没练剑了,”她直起身拾起长剑,端正姿态,“来试试。”
时韵一脸轻松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疯态只是在与她玩笑,现在才真正认真起来。
时芳玉一愣,好像又看到了在白落山时,那个灵动的时韵向她挑战的场景。
她眉眼一弯,手中的清光剑被握得更紧。
“好,不用灵力?”
“不用灵力!”时韵话音未落,剑招已出。
时芳玉清光剑斜斜一引,剑脊轻贴对方长剑,顺势一带。时韵脚下不稳,踉跄半步,却借势旋身,抬剑横扫,带起呜咽风声。
“还不够快。”时芳玉喊道,清光剑将时韵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她步伐轻灵,始终与时韵的剑保持着寸许距离,引导着她的剑路。
汗水浸透鬓角,时韵咬紧牙关,眼神却越来越亮。她不再一味猛攻,而是观察着时芳玉的步伐与剑势,尝试变招。刺转撩,劈化点,试图找出她剑招的破绽。
剑影交错,时韵每一次倾尽全力的进攻被引开,都能更快地调整重心,再次递剑。她的呼吸急促,手臂酸麻,脚步却不再虚浮。
一次格挡后,时芳玉手腕微震,剑尖点向时韵持剑的手腕。时韵眼神一凝,手腕陡翻,手中的剑险之又险地贴着清光剑脊滑过,剑尖直点时芳玉前胸空门。
这一下变招极快,时芳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化为欣慰。她足尖一点,身形如风般向后飘退,清光剑横在身前,将剑尖挡在身前三寸。
两人同时收势,剑尖垂地。
汗水沿着时韵的下颌滴落,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淬火的星辰。
时芳玉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与专注,嘴角微扬,清光剑挽了个剑花,收入鞘中。
“点到为止。”她声音满是肯定。
时韵却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嘟嚷着:“好累,肚子也好饿。”
时芳玉见她这副模样,微微摇头,却还是问道:“想吃什么?”
时韵望着她咧嘴一笑,并不作答。
她便会意:“知道了。”
风灵来时,时韵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庭院石阶上,一手抓着只油光锃亮的鸡腿,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另一只手还捏着块酥皮,吃得正香。
时芳玉坐在一旁,正用一方素帕擦拭着清光剑。
风灵站在院门口,目光先是扫过地上因刚才激烈打斗而留下的些许痕迹。随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石阶上那个毫无顾忌大快朵颐的少女身上。
最后,她的目光才转向时芳玉,以及时芳玉腰间悬着的那支玉笛。
时韵正埋头苦吃,忽然觉得周围过于安静了。她疑惑地抬起头,整个人瞬间石化了一般,停下了动作。
时芳玉已迅速收剑入鞘,上前一步,恭敬道:“弟子时芳玉,拜见风灵长老。”
“风…风灵长老?”时韵猛地回过神,差点被嘴里的鸡肉噎住。她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行礼,手上油乎乎的又觉得不妥,一时僵在那里,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对方像是没见到她窘迫的样子,淡定的走进院中。
“不用如此拘束。”
风灵走至时韵面前,问道:“住的可还习惯?”
时韵尴尬一笑,答道:“还行。”
“你修为只在练气,当初是如何在扣灵阶出行至六百余阶的?”
“这……”
时韵犯了难。
当时的情况,她只记得是闷头跟着时芳玉在往上爬,具体是怎么爬上去且爬了多少阶,她根本不清楚。
“就……闭着眼睛往上爬。”
“那你的灵根,你自己之前知道吗?”风灵又问道。
时韵摇头,“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
说到灵根,时韵的神情便有些颓丧起来,头也不自觉的低了些。
风灵见她情绪突然低落,心中有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时韵的肩膀,“好了,不说这个。”
“听玄清长老说,你在未入门前就私下寻过我,不知所为何事?”
时韵看了一眼时芳玉,风灵的目光也随之投向时芳玉。
时芳玉便将玉笛双手托举过眉:“这是我们受人之托要亲自交付给您的。”
风灵的目光落在那支玉笛上,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笛身,望向更深的过往。
半晌,风灵才缓缓抬手。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近乎珍视的谨慎。
风灵的手指在笛身上摩挲了片刻,低垂着眼睫。
“受何人所托?”
时韵和时芳玉对视一眼。
这个问题,她们在来的路上就商量过如何回答,只道是不必过于遮掩。
时芳玉斟酌着用词:“至亲所托。”
风灵问道:“不知你的至亲现居何处?”
二人便闭口不答了。
庭院里静得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风灵的目光从玉笛上抬起,缓缓扫过姐妹二人紧绷的面容。她并未追问,只将玉笛握得更紧了些。
“这玉笛……当年被我赠于一故友,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她又将它送还于我。”
风灵轻叹一声,“既然她是你们的至亲,那她让你们送此物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时韵笑道:“并未言明。不过东西送到,我便能交差了。”
她记得与秦越的约定,东西送到,便可归家。
时韵心里正高兴,想着归家在即。却听见风灵说道:“她是托我照看你们。”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心想来的时候说好只是送个东西,怎么另有安排?
正欲再问,风灵又道:“左右你们也已入门,在宗门修行一段时日也无可厚非。”
时韵却道:“可我并不想留在这,东西我已送到,不日我便要归家了。”
风灵未理会时韵,转而看向时芳玉,“你呢,你也这般想?”
一旁的时芳玉微微垂首,轻声应道:“是。”
“宗门修行,资源功法,师长指点,皆非寻常可比。你天资卓绝,留在此处,方是坦途大道。”
“长老所言甚是,不过大道万千,各有所求罢了。”
见二人态度坚定,风灵也未劝阻,只是娓娓道来了一个故事。
那时的她尚在宗门修行,某日接到师尊的安排下山游历,她便简单收拾了行装,与几个同门师妹一齐下山去了。
山下的日子不比宗门安稳,每日都需要寻找安身之所。更要斩妖除魔,护佑一方百姓。这其中利害,不是初次下山的她所能参透的。
有一日她在一个村落除妖时,遇到一对姐弟。姐姐为护幼弟,以凡人之躯硬接狼妖三爪。待她赶到时,女孩早已没了生息。
她本以为还能救下一个。
风灵突然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冷意:“你猜那孩子怎么说?”
她的嗓音变得阴冷,模仿着当年那妖物的语调:
“多谢你杀了他,否则我还真不好下手呢。”
时韵和时芳玉同时一震。
风灵继续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姐弟,而是一对伪装成人的妖。”
姐姐伪装成凡人,故意受伤博取同情,弟弟则装作弱小,伺机偷袭。他们专挑修士下手,利用人的善心,骗人近身,再一击毙命。
“我那时年轻,便着了道。”
若非秦越及时赶到,她恐怕早已成了妖物的腹中餐。
“那次之后,她又救了我许多次。也让我看清了妖族狡诈残暴的本性,也教会了我在人间生存之道。”
她看向时韵和时芳玉,目光深邃。
“临别时,我为了谢她对我的照顾,便以这支玉笛相赠,聊表谢意。”
“此时她托你们将玉笛送还,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时韵沉默,攥紧了衣袖。
风灵轻轻一叹,语气缓和了些。
我不是要强留你们。
只是希望你们明白,世间之事远非你们所见那般简单。你们那位至亲既然选择将你们托付于我,必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是去是留你们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