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林遥所获甚少,因此所有心爱之物他都视若珍宝,想偷偷藏起来,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只是越患得患失,越容易弄巧成拙。
出生之时,他便失去了娘亲,后来他没有爹爹,从记事起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的世界很大,而他的世界只有哥哥。
就像长期得不到浇灌的树,在夹缝处自生自灭,侥幸长成参天大树,外表看起来和别的树没有区别,但仔细看去,没有充分的滋养,树是中空的,再也无法开花结果。
他就像是那棵树,没有得到过爱意,便将感官封闭起来,也无法与常人一样对外界自然产生情感。
十几岁的他,一直是冷心冷情的。
习武之人常怀有的慈悲心肠、江湖正道、侠义精神,他统统没有。
所谓的行侠仗义,不过是他为了扮演剑门弟子、林家二公子、掌门的弟弟而刻意为之。
长到十五岁,哥哥让他暗中当杀手,他几乎没有犹豫。杀好人或坏人,为了什么而杀人,有什么分别呢?
这些年他替哥哥解决了很多棘手之事,有对手有朝廷命官也有绿林好汉。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至少一身武学还有些用处不是吗?
他常独自下山,隐藏在深夜执行任务,来去匆匆。
直到后来他遇到那个人,他身上仿佛与生俱来便带着暖意。在他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光亮,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滋养。
于是在某一天,夜深人静之时,他幡然醒悟,生怕那人发现他与常人无异的外表下内里满是污秽。
过去他做了很多错事,等他惊觉,便只想带着他远离一切,从此也做一个正人君子,配得上他的喜欢。
后来他说无论他是什么人,他都爱他。他喜出望外,以为自己这样的人竟也能有善终,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皈依之地。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终于还是发现了所有的肮脏。
他彻底败了,上天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能再一次将自己放逐。
二十二岁的林遥,回到了起点,又一次成为游走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从前他只会习武、当杀手,后来有了谢虞,他便觉得让谢虞开心就是他的头等大事。只是现在这三者都不能做了,那他该去做什么呢?他想不到。
他浑浑噩噩浑身无力,任溪流的冲刷将他带走。逐水漂流数日,醒来时他躺在一个岸边的草地上。
那日阳光刺眼,日头灼烧着,他艰难地睁开眼。心痛感又在一瞬间内回到体内,只是他没来得及再去想。
一个声音脆生生传来,许久他只感受到一只小手摸着他的额头,推搡着他的手臂,“大哥哥,醒醒。”
他被一家人捡到了,捡回了村里。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东西,趁他昏迷的时候,这家人给他喂了些清粥,等他再次醒来,便觉得力气又回来了一些。
见他睁眼,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伸着头看他,一边兴奋地大喊,“爹娘,他醒了。”
他觉得刺耳,起身皱着眉打理一圈,他此刻应是在一个农户家。屋内摆设简陋,木床上雕着粗糙的花纹,床幔是用素色的纱布制成,八仙桌面上黝黑斑驳,但整间房却舒适整洁,透着些许温馨。
一个年轻男人走到他身前,长相淳朴,身材消瘦。他见他虽落魄潦倒却长相不凡,便朝他微作揖说,“这位兄弟醒了?”
“你们救了我?”他神色木然。
“小儿在溪边见公子躺在水边,我们便将你带回。”
“多谢。”
他面无表情,起身准备离开。男子见他着实怪异,只说了两句就要走,怕他此刻仍不想活,便说,“公子应是饿久了,又在水里泡了几日,身体虚弱,不如留下来吃过饭稍作歇息再走?”
那小男孩进来,见爹爹正在挽留他,便也说,“大哥哥,你还没好,留下吧。”
他就留下来与这家人一同吃饭。
这一家四口人,一对年轻夫妻养育一儿一女,小儿子在溪边发现了他,他们就将他带回家,悉心照料几天,到底习武之人,身体健硕,不过两三日他便醒来了。
这时的农户生活清贫,所谓晚饭不过是几粒藜米煮成的稀粥。
年轻的妻子已经尽量给“客人”舀得干些,却依然无济于事。林遥见他们端起的碗中比自己的还要稀薄许多,心生诧异,但也故作不知。
“还未请教小兄弟姓名?”那男子打破沉闷。
他不想说出真名,便随口取了个化名,“南筠。”
他们见他连姓都不愿说,便心下明了,也不再问,只是介绍自己,“我叫杨徒之,这便是我妻子刘氏,一儿一女名唤阿希、阿悦。”
他见他们着实热情,便掏出银两置于桌上,“多谢兄弟救我,这里是一点碎银,今日天色太晚,我停脚一晚便走。”
他趁机摸了下衣袖,见随身之物仍在,并且他们救他、悉心照料,便心生些软和。
那男子却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又见他终于肯说话的样子,便劝他,“南筠兄弟,这可使不得。我们救你只是见你躺在那着实可怜,你有什么难事,也犯不着这般。”
一家人都在,他不好将话说得太直接,又见林遥实在年轻不忍看他寻死,掂量一下还是说了出口。
林遥见他误会,直接解释,“并非寻死,不过是被仇家追击,索性躲进水里,被河流冲到岸上了。这些银两不过是身外之物,你务必收下,不然我也不好再留下。”他随口编造,就不愿再说话了。男子见他箴言,也不再追问。
这家不过两间房,男子便将他安置于儿女的房内,一家四口挤在一起,深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浮现那张惨白的脸。
隔壁刻意压低的对话渐渐传来,一个女声道,“这可怎么办啊,再过两日就要交租了,先是税负加了一成,如今陈老爷的租金也要加一成。一整年干旱,粮食歉收,怎交得起?”
男子安慰道,“明天去求陈老爷宽限一年,明年我们收了粮再一起还。”
“他本就起了心,想要阿希阿悦卖与他家,怎肯宽恕?”女子啼哭着呜咽道。
男子叹息一声,也不作声。
女子见状哭得更狠了,凄厉的哭声撕破长夜。
他听得烦了,越发睡不着,直至听到鸡鸣声才囫囵睡着,又被小孩叫起来。
一大早,杨徒之竟已从田里劳作回来,女的煮好粥,给他们一一盛好,自己却不吃。
林遥本不想管,见面前这碗粥依旧是最稠的,便不忍心,道,“我不饿,今日我就走了,昨夜听到你们交不起租,这是一些银两,你们拿去吧。”他搜了搜身,将全身携带的银两掏出都放在桌上。
他下山时匆忙,未带太多银两,大部分又在包袱里,一路上早不知掉哪去了。此刻身上不过些许碎银,应是远远不够的。
“多谢南筠兄弟,但你在外要住店吃饭,怎能将所有钱财都交给我们?”说着便红着脸将银子推还到他面前,“陈老爷是村里的富绅,我自小就租他家田地,与他家相识已久。求他宽限两日,过两日我再想办法。”
那女子见他这么说,却忍不住捂着心口哭出声来,“求他管用吗,他要的就是你卖儿卖女。”
阿希阿悦听闻,也忍不住哭得伤心,抱着爹娘的双腿跪下,“爹娘,不要卖我们。”
一时之间,一家人哭声一片,林遥听得烦心,拍了拍桌子,“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忍家人被欺至此?”
杨徒之瞬间脸红至耳根,但也憋不出话,林遥又道,“我同你一起去会会陈老爷。”
他说完话,心里却又浮现那张惨白的脸,他嫌这男人懦弱无用,他何尝不是懦弱至极,他的妻子被人欺辱,甚至他也是伤害他的一员,他比眼前这懦弱的男子还要无能下作。他满心凄凉此刻再说不出话,众人见他不做声,以为他还在生气,也不敢哭了。
那家人见他身强体壮,又相貌堂堂,手上一层厚茧,几日内不过灌些粥就能恢复下地,全无不适,心下便猜到他是习武之人。见他说被仇家追杀,更是确信他是江湖游侠,便对他出头一事不疑有假。
他便又在这家住下来了。
入夜,他枯坐在门前,看着漆黑如幕的天上高高挂着点点繁星,萤火虫闪烁着从四野飞过,微风轻拂,四周只有蛙声、虫鸣声。
他想起在山洞里的时光,想起向他许诺要同他浪迹天涯,心又一阵阵生疼,痛苦使他逐渐麻木,寒风中他竟也感受不到冷意。
白日他要为一家人出头的模认真样,着实令这家人感动,心内便对他又亲近几分。杨徒之见他如此模样,带着儿子也坐下。
阿希十分乖巧懂事,因最开始便是他发现躺在水边的林遥,就对他更加亲昵一点。此时见他沉闷着脸,就抱着他的手臂,将小脑袋靠着他手臂上,脆声道,“南筠叔叔,你为何不高兴?”
林遥不习惯与人亲昵,本想抽出手臂,但此时见小孩瞪着亮晶晶的大眼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就任他去了,“我没有不高兴。”
见他否认时仍是一脸冷淡,小孩撇撇嘴不说话。杨徒之见状就将儿子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坐下,又拍了拍林遥的肩膀,“南筠兄弟可有娶妻?”
林遥愣神,不知道之前的荒谬行为算不算娶妻,到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着实委屈了那个人。后来本想上山提亲,又发生了那些事。
他在心内叹了一口气。不过在他心里,早就认定此生的妻只能是他,“有。”
“此番回去与妻相聚?”
他始终放心不下这个年轻人,便想用家人提醒他活下去。
哪知这话却是问到了林遥的伤心事,他不知道如何作答,还能去找他吗?他说过一刀两断,再见也只会徒增那人的伤心吧?
寒夜里,身旁这人顿时一愣,浑身紧绷,似乎是进入沉思里,冷汗竟从额头冒出。
杨徒之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心内的症结应是在此。又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实在是年轻,还以为夫妻不睦才出门行走江湖,“恕我斗胆一劝,年少气盛,夫妻间生出些嫌隙倒也正常,哪能事事顺心?身为男子,只能多宽容些。”
他低下头,瓮声瓮气,两手交叠在胸前,紧搓手指,将手指都搓白了,“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妻不肯再见我。”
杨徒之听闻倒是愣了,如此俊美的男子,竟也会因做错事得妻子嫌弃而无家可归,见他此刻真情流露,满脸失落之意,就稍作安慰,“女子面皮薄,心软嘴硬,爱说狠话,你若是死皮赖脸诚心道歉倒也不难求得原谅。”
他又笑了笑劝道,“我与我妻便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原本我是当地富商之子,和书斋夫子之女一见钟情,两家人却互相看不上对方,一个嫌贫苦一个嫌铜臭味,我们相约来此处扎根,如今也过了十数年之久。每每吵架,都念着我妻年少便愿抛开一切跟我走,吃了不少苦头,纵使她再怎么惹我生气,我气也消了。”
他听闻不愿再说话。他和谢虞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所有就都错了。
少时下山的时候遇到他,与他青梅竹马般长大,如果不是发生那些事,他们迟早会互诉衷肠,他本应就是他的妻。这么些年浑浑噩噩,净是误解与错过。
他那么好那么善良,他却蠢笨之至,骗他、捉弄他、强迫他,他都愿不计前嫌原谅他,接受他这个木讷无趣之人,甚至满心满眼都是他,还愿意与他浪迹天涯。
他原应感恩戴德,可他却大错特错,害得他陷入绝境。他不敢奢求原谅,宁愿将自己放逐一生,默默祈求此生他还能活着。
翌日,他便陪同杨徒之去陈老爷家。陈府较平常农户家更大更气派些,走入五进的大宅子他们站到一老头身前。
他将碎银置于桌面上,杨徒之便说,“陈老爷,今年干旱,地里收成不好,如今交不出足够的地租。待田里忙完我就去做工,年内一定还了今年的地租,还望老爷宽限。”
他看了看林遥,又接着说,“这位是我远方兄弟,他先替我交这些银两,还望老爷笑纳。”
那陈老爷不过一干瘪老头,从他们进门开始就从未起身。此时见他说完,便斜着眼瞟一眼,“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我这一家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杨徒之赔笑,“老爷说笑了。”
陈老爷眯起眼,瞥一眼桌面,“你交不出,就叫你一对儿女来我府中抵债。”
男子急眼,忙说,“本人儿女天资愚钝,怕是服侍不好,徒增老爷烦恼。”
旁边一中年随从模样的男子发话,声音洪亮,“你就这一对儿女长得乖巧可爱,跟着你吃不饱穿不暖,到府上有吃有喝,老爷还送他们读书有什么不好的?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你竟还推三阻四。”
他这话说得不假,只是未说全,这老爷本就是腌臜之人,养些幼童,悉心教养送至官府,专巴结那些娈童癖好之人。
他一听更急,忍不住跪下,膝盖落地扑通一声巨响,惊得林遥转身看他,就只见他趴伏在地磕头,“求老爷放过。”
随从见这人油盐不进,上前踢他一脚。他本趴跪在地,此时被这人一踢,瘦弱的身躯掀起来滚在地上几圈,撞到桌角上,彭地一声响。
林遥顿时怒从中来,伸手抓住随从。
原本林遥一直低头默不作声,随从并未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此时他才抬头看清这人的脸,见他生得英俊却一脸寒冰,忍不住慌张,一声令下,十来个打手便从外进来将屋子塞得满满的。
林遥冷笑,原来不过一村内的地主,竟也养了如此多的打手,这世道何其悲摧。他将那随从掼在地上,正欲踢出一脚,众人就将他团团围住。
他一脚一个,毫不留情地踢出去,原本他流浪数日功夫还未完全恢复,但经过这两日的修养也七七八八了,对付这十个看家护院自是绰绰有余。
他这脚踢得着实重,一些似是被踢断了胸骨,缩在地上捂着胸口嗷嗷直叫。
见刚才嚣张跋扈的随从此时窝在墙角,他便将他抓来,正欲给他一脚,就见这人跪下求饶。他犹记得刚才杨徒之也是这般求他,他却不理,他便也不想理。
此时亲眼见证不过片刻,林遥就将十来人放倒的杨徒之,似乎是被吓到了,也跪在他身前:“饶了他吧。”
林遥一愣,心里一气,他本是为他出头才伤人,这人怎能敌我不分呢?
他便将这人松手,留下一句,“今日我就看在我兄弟面上放过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想寻仇,便去剑门阳山,说一位叫林遥的与你们结仇了,让阳山弟子代为迎战。”
“不敢。”身后一众声音传来。
他走出门外,杨徒之却不敢再与他靠得太近,林遥心道这人着实窝囊。
“他伤了你,为何要放过那人?”
杨徒之小心赔笑,“大侠,他们也不过是在老爷手下讨口饭吃,罪不至死。”
林遥随口说道,“你不想报仇?何不趁机收拾他们?”
“大侠,我等只是山野乡民,得活且活,并无太多仇怨。”
他一路赔笑,连表情与语气都满是谄媚,又怕又惊的模样,令林遥心生反感。
与他们相处数日产生的亲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的恩情与照料,这事了结也算还清了,顿觉索然无味,与他告别于途中。
世人如这般的才是多数,他又想起那个至纯至善的少年,心内一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