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红绫 第83章 第 83 章

扶绫对着那张摊开的皮看了又看，她轻笑一声，将精致的人皮面具扔出窗外。

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滴将那张轻薄的皮击落在地，溅起的污水使得完美无缺的皮沾染上脏污。

扶绫两手撑着脑袋，神情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人皮面具，用天真到如孩童一般的语气说：“我真是太喜欢了！先生什么时候再送我一张清丽些的皮？”

凌落就这样平淡的看着扶绫，“我会转达的。”

“到你说了。把你要告诉我的事情说出来吧。”

凌落先问了扶绫一个问题，“姑娘可曾去过文都？”

“去过。”

文都，宋蕴的老家。

沧浪阁就建在文都境内，一条大江流经文都西南边，沧浪阁便是沿江而建。如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就连废墟也不见了。

宋蕴曾带着扶绫回过老家，那时候沧浪阁的遗址上还剩下点东西。

她们俩在废墟上翻翻找找，找出了些没烧干净的东西，烧成碳的骨头，又或者是只剩剑柄的残剑。

二人带着这些东西一路走到城外宋蕴的祖坟，她们刨了好久，刨出一个巨大的坑，把那一推车的东西倒进去，为死去的沧浪阁弟子们立了一座墓。

那天的天气特别的好，不像今天的阴雨连绵。

顶着夏日的烈阳，宋蕴像一个失了智的疯子，匍匐在泥堆上哭泣。

她说：“爹，娘，孩儿不孝，在外头躲了这么久才敢回家看你们。各位师祖师叔、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是我宋蕴无能，今日才回来为你们建坟立碑。你们在外头飘荡了这么久，终于有个家能回了。”

她不敢在这里留太久，外面追缴她的人还在满世界的搜寻着她的踪迹。

宋蕴哭过一场后就带着扶绫离开了。

临别时，她带着扶绫磕了三个响头。

“诸位请听：弟子宋蕴在此立誓，沧浪阁虽历劫波，然薪火未绝，断不会湮没于尘。

今宋蕴携阁中后进弟子扶绫一同拜见 。我二人当如江河奔涌，履振阁之途不止。纵岁月流转，此志不休，此心不渝。”

扶绫问：“皮先生也是文都人？”

“不是。”凌落说：“先生年少时曾前往文都求学。”

扶绫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而凌落却问她：“扶绫姑娘不问问吗？先生所求的是什么？”

扶绫吃着点心，“不问你就不说了？”

凌落浅笑一声，“你很有趣。”

“你很烦人。”扶绫回。

没见过讲故事还得问听者问题的，还是这么无趣的问题。

“少年人总是心怀侠肝义胆，向往传闻中的快意江湖，就连先生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他继续说道：“带着满腔热血，先生离开家乡，开始独自闯荡江湖。说起来，先生和姑娘还有些相似，你们都一样的爱看话本。先生正是相信了话本里的故事，认为自己在这段旅程上会得高人相助，学到盖世神功，最终威震江湖。”

扶绫对他讲述的内容提不起一丝兴趣，“是吗？真巧。”

凌落对扶绫的反应有些失望，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讲故事。

“现实的世界总是令人失望的。人心险恶，少年人还没能走上惩恶扬善的道路，就已经被人把盘缠给骗光了。才离乡不久，他就沦落到要在街上乞讨的地步。”

他低垂着目光，语气里带着极为明显的怜悯。

而扶绫，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神态。

凌落看着她，扶绫撅了下嘴巴，“你不是说我很聪明吗？除非我想，不然没人能坑我。”

她少年时没蠢到这般田地。

凌落接着说：“身无分文的少年停留在陌生的城池，企图找到那个骗光他盘缠的人。”他问扶绫：“姑娘知道乞丐也有高低之分吗？”

“人分三六九等，这句话在哪里都适用。”

扶绫终于给了句凌落预料之中的回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那条街上的乞丐面对乞讨的少年时显露出十足的凶相，街边路过的人们将他们的争斗，不，是单方面的殴打。”

凌落似乎是想模仿说书人的样子，将这个枯燥的故事讲得有趣些。

“人们将乞丐殴打少年的行为视作表演，甚至会往地上扔铜板当做打赏。一文、两文、三文……少年觉得屈辱无比，可他还得攒够回程的盘缠，只能一边挡住朝他挥舞的拳头，一边像野狗抢食一样的捡起地上的铜钱。”

扶绫已经开始玩起了还没吃的点心，她把两个碟子摆在眼前，将碟子里装着的两种不同的点心分成两等份。

“扶绫姑娘。”凌落严肃地说：“请认真听完。”

扶绫无奈道：“你的故事实在有些无趣，能不能简略些？”

“这故事是先生所作，由我负责讲述。”面无表情的凌落补充了一句，“先生叮嘱一定要你将这故事完完整整地听完，我昨夜背了好久，烦请姑娘配合一下。”

合着她成了帮皮先生检查凌落背诵课业的人了？

扶绫规矩坐好，“那你背吧。”

凌落点头致谢。

“命运总是爱捉弄人，这段被先生视为屈辱的记忆却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就像话本里写的，英雄总会在危难之时出现。奄奄一息的少年在意识模糊的时候看见一位侠客解救了自己。”

又到了互动环节，凌落说：“扶绫姑娘，猜猜那位英雄的身份吧。”

扶绫这回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总不会是我师父吧？”

“不是。宋大侠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凌落微笑着说：“是展弘白。”

扶绫说：“我猜你下一句话是问我认不认识他。认识。”

宋蕴经常会在闲暇时为死去的人们抄写祈福经，在末尾她会写上沧浪阁三百八十一位死者的名字，就连饭堂里煮饭的婆婆也不例外。

扶绫也抄过许许多多份，那三百八十一个名字她如数家珍。

凌落口中的这个“展弘白”是宋蕴的大师兄，沧浪阁最优秀的弟子，同时他也是林浅的未婚夫。

宋、林二人的复仇联盟就是因他而缔结。

“聪明。”凌落继续背故事：“那时展大侠外出赴友人邀约，偶然间救下了年少时的先生。先生一心求学，想拜展大侠为师，却屡屡遭拒。 ”

“停停停。”扶绫抬手打断他。“这中间似乎省略了许多啊。”

凌落说：“那是第二回的故事。”

“意思是还会有下一次谈话？第二回的故事谁来讲？我可没工夫和你们闲聊。”

凌落说：“你会有的。”

“奇奇怪怪。”扶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继续说。”

“这一回的结尾是先生未能得偿所愿，他被展大侠送回了老家。”

……

扶绫挠了两下额头，“皮先生真的爱看话本吗？他写的东西不怎么样啊！”

凌落淡淡道：“爱看不等于会写。我的故事背完了。”

“就用这个和我换解药？”扶绫单手撑着脑袋，满是不解地问：“这种故事市面上到处都是，光是我看过的就不下百本。”

“我们曾截下过一封信，是给你的，写信的人是宋蕴。”凌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和上一回在临江时收到的宋蕴的信一模一样。

“是我们把这封信送到你的手上。”他挑衅道：“如果没有我们帮忙，你还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待在临江遥遥无期地等待。”

凌落威胁的话语落在扶绫的耳朵里，“现在一切都明了了。扶绫姑娘，单凭三颗赤诚之心是无法推翻曾瓜分沧浪阁的江湖的。不是我们要求药，而是你需要用解药来换我们推波助澜。”

“其实我从不好奇皮先生所作所为的目的，江湖上有很多人总是自诩侠义，爱为自己的行为冠上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之名。”扶绫微微眯起眼睛，“本质上，他们和市井里、朝堂上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所求皆为名利。”

扶绫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凌落，“他想登高台就自己去抢。外头乱成一锅粥，皮先生大可以把整个灶台都掀了。我不喜欢你们把沧浪阁挂在嘴边。难不成他想借复兴沧浪阁之名行事？”

凌落点点头，“果然是爱书之人，只是透露了一点点就能猜到后面的事情。”

他忽然变得很温柔，莫名地开始安慰起扶绫的情绪，让她别生气。

“其实诸位不必如此辛劳，在先生成就伟业的道路上，尔等的仇敌会如尘土一般被扫进尸堆。”

“伟业？按我对皮先生的了解，他所要成就的事情似乎不能称之为伟业吧。”

凌落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人如薪柴，为先生所要成就的伟业焚烧自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焚烧？”扶绫看着凌落的笑容，重复念了下这两个字。

凌落说：“嗯，焚烧。”

扶绫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聊够了。请吧，凌公子。”

“耐心不足。”凌落对扶绫的行为做出判定。“段小姐还没醒吗？”

扶绫伸了个懒腰，“她醒没醒你知道的，不是吗？”

扶绫往前走两步，弯下腰审视着凌落。“就长相而言，我觉得你比孟枕云更好看。”

凌落说：“多谢。”

“就性格而言，你比孟枕云更讨厌。”

凌落说：“多谢。”

他又掏出一样东西，“这是我的诚意，扶绫姑娘瞧瞧它值不值得为我的同门换一份解药？”

凌落走后，闻不予捡起地上的人皮面具。扶绫倚着门边，“皮先生送我的礼物，好看吗？”

闻不予用滴落的雨滴清洗了一下面具上的污水，“毫无灵魂的东西。”

“收着吧，没准以后出门能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