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吩咐我的,新杀的鲈鱼,给慕郎中舀了半条,图个新鲜。”卖馄饨的是张生,他在村里年纪轻,老母亲腿脚不便,不出来开摊,就换成他。
慕荃心知这是好意,可这碗里的半条鱼,足足把碗底占了一半,张生还为了照顾他,多舀了腊肉丁。
慕荃吃不下这般多,领了心意,又开了张新方子,等到吃馄饨的时候,他想将鱼夹给雀草。
谁知半道被人劫去,云素捞进碗里,红着脸说:“雀草不能吃鱼。”
慕荃事忙竟是忘了,雀草这丫头小时候被鱼刺卡过,从不吃这些东西。
他默了半晌,看云素拧起眉挑鱼刺,一半放进自己碗里,一半留给他。
慕荃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也不吃?”
这话问得突然,雀草嘴巴上的油光还没抹尽,闻言不解地抬起头:“公子怎么知道云姐姐不吃鱼?云姐姐在安都长大,鱼在都城可是珍馐。”
尽是笑话,安都不过地远,有御膳房的好厨子,怎么鲈鱼就成了珍馐。
慕荃咬住挑好刺的鱼肉,觉着心里也长了根尖刺,硌硌棱棱,扎得他里外好不舒服。
他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
慕荃掀起眼皮瞧云素,心道慕行莫非也为她找过安都的厨子。
怎么刚从安都来不吃鱼,这会子便爱吃了。
慕荃素来知道女儿家难养,粗心怕吃苦,细心又怕来日吃他人苦。
他在王府的时候,听府上的厨娘说起过,都城来的县主娘娘金贵,说边地的鱼不好吃,一滴鱼腥都不沾。
他当时想,什么金贵毛病,要是饿上三五天,老鼠怕是都能吃得下。
今时不同往日,人换了他来养,金贵病怎么到他这里,就不治而愈了。
慕荃心中藏了事,不知不觉吃完了半截鱼,等想起来,鱼已经下肚,什么滋味都没品到。
雀草还在问云素:“云姐姐,你真的不喜欢吃鱼?要是不喜欢,就全给我好了。”
鱼肉香甜,刺却是最多的,有的哽在喉间,就像是人没了还在怨她。
云素的声调慢吞吞的:“怎么会,你也说了,鱼是好物。”
她早就忘记鱼刺卡在心间的时候,不上不下,叫她难受。
云素喜欢吃鱼。
这话若是放在四年前说,尚书府的管家想必要被主母叫去问话。
云素的母亲名唤颜悦,是荣康郡主府的贵女。
安都鼎盛人家,讲究食不能专,不管是什么好物,不可多食,也不可不食。
颜悦是世家出身,母亲又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她对待儿女溺爱,但这桌上的礼仪,是不准出任何差错的。
云素变得不爱吃鱼,也是从颜悦身上得来。
尚书府上兄妹三人,大哥和小妹都要懂规矩,只有云素不用管。
颜悦也说过,她生云素的时候身子不爽利,为了散心去别庄住过一阵,可巧动了胎气早产,云素是不足月而生。
她心里宝贝这个二女儿,觉得云素来之不易,紧赶着把好东西往她面前捧,就连苛刻的规矩,也让云素免了。
一家三个孩子,若是偏宠哪个,定会引来其他的不满。
云素七岁那年,云染为了一条鱼,就曾哭闹过。
年宴刚过,宫里赐下御菜,正好是条焖炖鲈鱼,皇宫里的手艺,自然不是尚书府厨子能比。
云宣挑出刺,亲手给妻儿都布了一份,但到了云素碗里,他私心多夹了一半。
云染便摔筷子,她岁数最小,喜欢吃中间最肥美的鱼肚,本来能分到她,爹爹多筷子一夹,这部分就到了云素碗中。
想来多日怨愤积压,她当场闹着要走:“爹和娘都喜欢姐姐,要是觉着云染不好,净留些鱼尾巴吃,不如送我去外祖家。”
年宴上尚书府的下人都在,府里的管事好几个跑来劝,云宣收的幕僚也说:“都是些闲碎物,二小姐该大度些。”
云染听后更恼,加上颜悦呵斥她,她抹着眼泪,一把砸了云素的碗。
年夜里碎碗犯忌讳。
颜悦气急,要罚云染跪祠堂。
几岁的女孩,张口就是龌龊话:“睿娘说了,大姐姐根本不是娘生的,她一个奴婢生的孩子,怎么敢和我抢。”
这当然是嘴碎的乱嚼舌根。
云素生在庄子上,没有府医记录在册,就连稳婆,也是乡间里随便找的。
这在都城本来没什么,谁家没个意外事,大家门户,想起来补上就好,偏巧尚书府因多了个孩子,接了位奶娘进府。
颜悦月子里无心管家,这位奶娘勾引云宣不成,就捏造云素身世。
云染千不该万不该,把这话当着颜悦耳边说,好好的饭吃不成,颜悦要请家法出来。
长荆条眼看要抽在云染身上,云素去挡,反被云染推倒在地。
二妹妹把怨气都撒在她头上:“都是怪你,不要你假好心,你抢我爹娘,如今连吃的都抢。”
往日喜欢粘着云素的妹妹怨愤憎恶,骂她是孽种,一点违心都看不出。
云染说的是真心话,她讨厌她。
云素记得清楚,那夜还是外祖母听说府上闹起事,亲自动身过来才作罢。
年夜里云染在哭,颜悦厉色不减,大哥哥和爹爹站在一旁,外祖母也劝大家和气。
云素的手腕蹭破了,还被碎渣割到,碗里的鱼早就掉在地上,被云染踩了个稀巴烂。
云素知道自己享了福,错就该自己来担。
她向云染赔礼道歉,日后母亲吩咐大哥哥和云染做什么,她都照做不误。
尚书府被抄了家。
云素轻轻咽下一口刺未挑完的鱼,喉咙里咯吱,她既疼又难过。
只是现在,连讨厌她的妹妹也没了。
慕荃是没想到,笨女人吃鱼还能伤到嗓子。
市集上回来,药水泡了没多久,云素就咳血发晕。
慕荃在药草水里放了鼠黏子,本来是除疮毒的,云素觉着呛,不小心张开嘴,慕荃找准时机捏住她的下颔一看,舌苔下面竟然压着血。
又是一番折腾,等换了正色的药蛊,云素冷得打颤,手抓在慕荃的腿上。
“不要了,再喝下去,我腹胀。”
慕荃给她喂药,顺道要给盆里的水加些干贝,木房子里的门关不紧,药浴又不能差了火候。
他一双手恨不得长出八只来,偏生云素不领情。
慕荃搭耷着眼,打心里瞧不惯云素的娇弱,可想到市集上的鱼原本是他的,他又软下声来,解释道:“陈醋炖的药,软嗓子用的。”
云素仰起脖子,慕荃压着喂了几口,她蔫趴趴地攀在木桶沿,声气儿都小了许多。
“下月的集,还能去么?”
“又想吃糖人,那可不行,窈婆婆家小本生意,她可喂不动你。”
慕荃手一挥,又撒了一些药进去。
云素小幅度摇头,她从未见过穷地方的集,村子里热闹,乡亲们都对她很好。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如此鲜活的人,“我想去,下次不要糖人,就是想看看。”
她声气弱下来,打着商量。
慕荃横她一眼,没说不可以,撩起袖子掰正云素的肩膀,他观察她身上难以祛除的疤痕。
“泡到月亮上来,明日还要泡,你底子差,风一吹就倒,泡上四五日,看看成效再说要讨嫌的话。”
“我有提东西,我的力气有变大。”云素的脸发烫,避不开只能躲着慕荃的视线。
她这几日跟着雀草,医馆里普通的活已经难不倒她。
不知不觉月上半空,慕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到了时辰,便转过身绕出帘子外,等云素穿好衣裳。
“李安何时回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云素绑着腰间的带子问。
慕荃道:“年前,今年官道生乱,草药不好买,他们要去崖曲山换药。”
慕荃拨着炭盆里烧红的炭,默了默,道:“年后就该你去,我和你出趟远门,雀草他们留下看家。”
云素习惯地点头。
她甚少走远路,记不住地方,慕荃说要带她去,她便安下心,踩着绒布毯子出来。
两人到饭堂,医馆前楼的小二楼上,雀草拄着下巴,鹅蛋脸上多了几抹黑灰。
慕荃的脚步声走近她就醒了,眯着眼打哈欠,一副没睡好的样子,道:“公子,这个月的柴钱不够,柴火铺的张家哥哥给我们赊了银子。”
雀草走到边上盛饭,云素也来帮她。
就听她道:“我问了富大娘,雨珊嫂子要生了,后院里还有去年酿的酒,我想明日拿酒换些碎银,早些把赊的帐还上。”
后院里的酒是慕荃埋的。
他有段日子住在远离王府的庄子上,那庄子的佃户以前开过酒坊,闲来无事两人说话,庄稼汉教过慕荃酿酒。
“开花酒是酿好了。”慕荃想着时辰,手指在粗糙的碗上点了点。
“我记得有十坛,八坛卖了换钱,剩下的两坛送到张腾家里,就说是我给他们留的年礼。”
来了平安镇这般久,云素头一回去邻里街坊上门做客。
开门的是位年轻的妇人,棉袄布钗打扮。
她小腹高高隆起,一手扶着腰,一手拿着簸箕,吓了云素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