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洞是声音的来源,陆鸣和小荧只这么一瞥,就仿佛见到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情般,闭上了双眼,可是终究是忍不住睁开眼睛又望了过去,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地狱的话,这里就是地狱。
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精怪,在坑中翻滚、重叠、挣扎、扭曲,他们仿佛是渴求这一隅唯一的光亮般,想要沿着这些微的光域逃离,可是又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拉扯、禁锢,逃不开这里。
这样的日子他们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久到被世界所遗忘,久到他们自己也忘了,于是逃离的执念又开始混杂着活下去的**。
可是靠什么活着?
又能怎么活着?
或者,有些活法其实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只能靠啃噬同类的骨肉、灵力而活,于是这密密麻麻扭曲的一团,间或能看到零碎的骨头与肉沫,这积年的味道也比世上任何恶心的味道还要恶心恐怖熏臭一千倍一万倍。
“我们快离开吧。”
“好。”
为了避免掉下去,陆鸣和小荧一边寻着地下水的声音声音,一边沿着山边窄路小心的走着。
离开这个恐怖的洞穴,渐渐地小荧没有刚到地下那么难受了,之前在鬼林地下的生活有助于她地下视物,渐渐地她也能听到这地下微弱的声音了。
这声音是一种痛苦的呻吟,是一种难以抑制痛苦的发泄。
从陆鸣和小荧到这地下世界开始,整个世界便如死一般寂静无声,他们能听到的一直都只是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所以这呻吟声骤然出现的时候,在死寂的地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惊人。
一方面,他们终于不再是如同无头苍蝇般独行。
而另一方面,不安占据了内心,他们将要遇到什么他们也毫无头绪。
可是人类的好奇终于战胜了不安,陆鸣和小荧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血腥味。
是血腥味。
越走近越浓郁的血腥味道。
以及,愈加痛苦的呻吟声。
他们来到一个地牢模样的房间,里面也空无一人,只有最里面的地牢传来的呻吟声。
里面的“人”尚未注意到两人,可是陆鸣和小荧看到了这不成人形的……
一团肉。
“他”究竟受到了什么非人的折磨,一看便知。
他头发被全部剃光,全身的每一处关节被人细细折断又接上,然后又被反复暴力生生折断,这样反反复复,这人全身筋肉已无一处可支撑,整个人似乎如一滩水般瘫在地上,他闭着双眼,脸上全是血迹凝固的血块,看不清长相。
可是折磨他的人却并不让他死,这若不是极恨,又何苦这样。
这地上的“人”似乎感觉到身边有人。
他在血雾中“睁开”了双眼,他不睁还好,一睁开眼睛,陆鸣和小荧几乎尖叫起来。
他只是将眼皮睁开了,可是眼眶中是两个血洞,空洞地“望”着两人;他似乎要说什么,张开嘴却只能发咿咿呀呀的声音,口中也只有血,看不到舌头,原来他的双眼被挖,舌头也被人生生割断了。
陆鸣自出师门以来,从未曾见过人性如此的恶意,他觉得一阵寒意从脚直冲到头顶,他几乎要吐了出来。
可待看清这人,他终于忍不住吐了。
这人。
明明是雁行!
那个紧跟着萧望之,一身黑衣,清冷朴素却英气的雁行。
“你们是谁!”
身后的声音如惊雷般将两人惊醒,小荧拉起陆鸣就跑。
“快跑!”
黑暗中小荧在洞中穿梭犹如白日,那人见状,便吹起了惊哨,突然这地下世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在后面紧追着两人。
这冒出的人就如同平日藏匿于地下的蚂蚁般,虽看不到却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
而陆鸣和小荧就如同无头苍蝇般 ,在洞中四处乱撞,不停碰壁。
直到他们走投无路。
他们被逼到了坑洞边缘,四处都是拿箭的人,箭矢对准他们,警惕他们的下一步动作,陆鸣刚想开口,领头的人挥手,箭射出,陆鸣一开始挥剑抵挡,可是终究是毫无作用,一支箭射中陆鸣的右腿,陆鸣摔倒朝着坑中坠去。
小荧却没有多想,也瞬间跳了下去跟着陆鸣。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都想,完了,掉下这个坑洞就完了,比起死,在这个恶心的坑洞中活着可能更要痛苦。
可是这个看着也没有很深的坑洞,陆鸣和小荧却下坠了许久,直到周围什么都看不到,直到周围只剩下黑暗,渐渐地两人便昏迷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鸣意识觉醒,他好像身处于一片混沌的中心,陆鸣觉得无比平静,是的,平静,有周身环绕着和煦的风托起了他,他的衣边和发丝在这风中轻轻飘动,他觉得轻盈无比。
这里若是用什么来形容的话,那便是“空”,一切都是虚无似乎没有过去将来,好像时间都静止了,好像空间都凝固了。
他落地,似乎听到了逝去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可是朝向声音之处却发现空无一人,他四处望了望,远处有一人静坐,好像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便向着那人走去,那人好像也觉察到了有人的存在,便抬头看了一眼,陆鸣几乎立即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玄天?”
是玄天,他睁开了眼睛,那眼中有着复杂无比的情绪,有惊讶有释然,他似乎有无数话想说,可是终究变成了一身叹息。
陆鸣这才注意到,玄天的四肢被手指粗的铁链锁住,让他根本难以移动,这铁链不用说,若是用强力劈开,被捆之人肯定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沉渊,在整个临海之滨的最底下。”
“当年你我在皇宫见面之后,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被封印在这里?”
玄天抬头打量着陆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是他,你也不是他,终究是我痴心妄想了。”
说完这话,终究是忍不住,有大颗的泪珠从玄天眼中滑下,这是陆鸣第一次见玄天流泪,也是这几百年以来玄天第一次落泪,在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坍塌,塌成难以抓住的粉末、灰尘,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终究是再也不能留念。
玄天想起先王和先皇后的托孤,重明刚出生叛军便占领了宫殿,那时候的重明,小小的一团,他抱着他过沉渊、爬艮山,其间抵挡了无数次叛军的暗杀,才保得这个婴孩,才得以避难于人间。再后来,他抱着孩子隐于人间战乱的村落,慌乱间他与重明走散,孩子被东临国开国皇帝偶然抱走,这孩子便一直隐于东临国宫中,直到后来他化身捉妖师进宫才得以重见。
“当年的你,在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选择和我一起回到了这里,也就是临海之滨,这里在那时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也是你的父皇和母后的宫殿所在之地,那时的你我二人,一起在天地间寻找曾经的旧部,劝说他们起事,再后来一起剿灭叛军首领赤鸠,你终于重登宝座,成为天地间唯一也是最强大的魔王。”
玄天注意到了陆鸣的剑。
“当年的你,就是拿着这把剑将天地搅得天翻地覆,以至于天界都再也无法容忍你的存在,后来与天界的多场大战你都赢了,最后死于战神之手,当年我看着你灰飞烟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天界却只杀了魔王,将我们都放过了,所以后来我就一直被关在这里。再后来有一个小仙来看我,说我只要在沉渊老老实实呆着,我会等到你,我只是没想到,相比于上次见面,这次重逢来的这么快。”
“不,玄天,我可以放你出来,我用这把剑试试,一定会救你出来,可是……可是……”
玄天脸上有洞悉一切的了然。
“可是重明的一切对于你来说太遥远、太不真实,对吗?”
“是的,太不真实,太遥远,这一辈子我觉得很快乐,我有自小抚育我长大的爷爷,我有师兄们,我有师傅,我有这么多年单调却平淡的生活;我并没有强大的力量,被剑刺中会流血,我跌倒了也会留下伤疤,我不是那个强大的可以摧毁一切的魔王,或许……或许只是他前世的记忆不小心被我知晓了,可是我不是他。”
玄天叹息。
“我懂,那么我心中的一个执念也消失了。”
话未及说完,玄天于沉渊中灰飞烟灭,骤然无踪,这次,他是真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