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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仙侠玄幻 > 义父死后,全世界都在骗我 > 第43章 外传二:镇恶黑尺[番外]

【序】

却说三十六年前,那盏术魔头虽已伏诛南海,然其遗毒尚存。

幽隐城中,军机府为其旧部“李氏三雄”所掌。长兄李庆骨,次弟李慕盏,末弟李悦术,闻其名可见其心,皆以承魔头衣钵为荣。

三雄治下,城中百姓如堕无间。苛捐杂税,加增有时;军士爪牙,横行无忌。民不聊生,时日曷丧。

正是:

魔头虽去威犹在,小鬼当家恶逾犼。

城南陋巷,藏污纳垢,走着进去,背着出来,人称“驮尸”。巷中少年,年方十七,父母皆丧军机府酷吏之手,独与其胞妹相依为命。

其人天生筋骨强健,于尸山血海中练出一身夺命拳脚,专于黑市为人护卫、讨债,一拳可裂木牌,人送诨号“辟甲拳”。

其名,凡敌龙。

【一】

拳头砸在脸上,和砸在浸了水的厚皮甲上差不多。

先是沉闷的一响,随即是鼻梁骨断裂时,令人愉悦的“咔嚓”脆音。

温热的血溅在凡敌龙的手背上,滑腻,带着一股铜腥气。

他松开手,任由那个满脸横肉的账房先生像一袋失去支撑的烂肉般滑倒在地,发出猪一样的哼哼。

账房先生身后,两个护卫打扮的汉子握着刀,却一步也不敢上前。他们的眼神,像两只在雪地里撞见饿狼的兔子。

凡敌龙没有看他们。

他蹲下身,从那账房先生的内兜里,摸出三枚沾着血污的银判。

他用对方尚算干净的衣角,将银判上的血仔细擦干,直到那粗糙的纹路在昏暗的巷子里映出微光,才满意地揣入怀中。

这是今天的第三单生意。

还差一单,就能凑够妹妹下个月的汤药钱。

“下一个,是谁?”

凡敌龙穿过许多条巷子,来到驮尸巷地界的边缘,对那个站在阴影里、身穿长衫的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叫石奇,是驮尸巷边上石记药铺的次子。这是凡敌龙认识他的第三天。

“今天没有了。”

石奇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得与这驮尸巷格格不入。

他将食盒递了过去。

“这是下一笔定金。剩下的,事成之后再付。”

凡敌龙没有接。

他的目光越过食盒,看着石奇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平静。

“什么事。”凡敌龙问。

“替我打几个人。”石奇说,“不用见血,打断他们的腿就行。”

凡敌龙皱起了眉。

在驮尸巷的规矩里,“打断腿”比“见血”要麻烦得多。

见血是一锤子买卖,手起刀落,恩怨两清。

断腿,则意味着后续无休无止的报复和纠缠。

“价钱翻倍。”凡敌龙说。

石奇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答案。

“可以。”

他掀开食盒的盖子。

里面是满满一盒、码得整整齐齐的铜板。

“这里是全部的钱。我只有一个要求。”石奇看着凡敌龙,“今晚动手。”

凡敌龙的目光在那盒钱上停留片刻。至少三贯钱,足够妹妹喝三个月的药。

“地方。人。”

石奇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流畅的行楷写着三个名字,和他们常去的酒肆、赌坊,以及回家的必经之路。

凡敌龙接过纸,看了一眼,塞进怀里。

他转身准备离开。

“原来你识字。等等。”

石奇叫住了他。

凡敌龙回头,双手抱胸,手指不耐烦地敲击臂膀。石奇又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根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银针。

“你打断他们腿的时候,”石奇声音压得很低,那双眼睛幽幽发亮,在黑暗中像两簇鬼火,“用这个,刺入他们膝盖后三寸的‘委中穴’,你肯定知道。不用太深,刺进去就行。”

凡敌龙看着那三根不祥的银针,沉默了。

他闻到了比血腥味更危险的气息。

“为什么?”

石奇笑了。

那笑容干净、温和,却让凡敌龙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因为,我想让他们下半辈子都不能跑不能跳,还得忍受阴雨天从骨头缝钻出来的奇痒。”

他将银针放回油纸包,轻轻放在食盒的盖子上,递给凡敌龙。

“当然,你也可以不用。钱,你已经拿了。”

凡敌龙看着那三根银针,又看了看石奇那张干净得过分的脸。

良久,他伸出手,将那油纸包揣入怀中。

他什么也没说,端着食盒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

石奇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凡敌龙仍在暗处盯着他。

他注意到,石奇低下了头,看着那双干净、修长,似乎从来只翻阅医书、配伍药材、拨弄算盘的手。

然后,缓缓地、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收拢,握成了拳头。

巷子深处,那个被打断鼻梁的账房发出痛苦的呻吟。

今夜的幽隐城,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并无不同。

【二】

石奇用温水洗净了手,每一根指节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的骨碎补和血竭的味道,盖过了门外驮尸巷传来的腐臭。

三个男人躺在门板搭成的临时病床上,腿上都裹着厚厚的夹板和麻布,嘴里塞着布条,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他们的膝头肿得像发酵的面团。

凡敌龙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像一头沉默的黑豹。

石奇没有理会他。

他走到第一个男人面前,那人是城南漕帮的一个小头目,叫王三。

“忍着点。”

石奇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烛火上烤了烤,然后精准地划开了王三那肿胀的膝盖。

没有血,黄色的浊液涌了出来。

王三呜咽哀叫,身体剧烈地抽搐,眼中充满了惊骇和哀求。

石奇垂眉,任他乱动。

等王三抖得累了,他才拿起镊子,从那翻开的皮肉下,精准地夹出一枚变得乌黑的银针。

针尖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他将银针扔进一旁的火盆里,“滋”的一声,燃起一小簇绿色的火苗。

凡敌龙敲击臂膀的手指,停住了。

石奇没有回头。

他取出金疮药,均匀地敷在王三的伤口上,又拿来新的夹板和干净的麻布,手法娴熟地重新包扎。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不像对待刚刚还想置于死地的敌人。

“好了。”

石奇处理完伤口,解开王三嘴里的布条。

“石……石大夫……”王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您……您这是……”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石奇清洗着镊子,“有人花钱买你的腿,我接了。现在,我免费医你的腿,两不相欠。”

他顿了顿,抬起眼,看着王三。

“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就说,我石记药铺的规矩,是救死扶伤。但驮尸巷的规矩,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的人,以后再敢来我这儿闹事,下一次,断的就不是腿了。”

王三看着石奇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睛,狠狠打了个冷战。

他忙不迭地点头,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牵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石奇又处理了另外两个人。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言语。

当最后一个男人被他的同伴抬走时,药铺里只剩下石奇和凡敌龙。

凡敌龙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不懂。”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困惑。

石奇将所有的器械都清洗干净,一一放回药箱,盖上盖子。

“你不需要懂。”

他站起身,走到凡敌龙面前。

“我问你,”石奇看着他,“一头老虎,和一群饿狼,谁更可怕?”

凡敌龙皱起了眉。

石奇自顾自地说下去。

“狼群再多,也只敢在老虎吃饱后,去抢些残羹剩饭。它们知道,跟老虎拼命,不划算。”

他指了指门外。

“他们就是狼。而李家三兄弟,是这幽隐城里,吃人脑髓的老虎。我要做的,不是把狼杀光——那只会引来更多的狼,和老虎的注意。”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凡敌龙的眼前比划着。

“我要做的,是拔掉它们的牙,再给它们套上链子。让它们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喂饱它们,也能饿死它们的主人。”

凡敌龙依旧沉默着。

石奇看着他。

看着这头驮尸巷里最凶悍的豹子,此刻脸上露出的那种混合着戒备、迷茫与被冒犯的神情。

凡敌龙眉头紧锁,那双习惯了在黑暗中寻找猎物和敌人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焦点。

他似乎在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试图将这个斯文的药铺掌柜,和他脑中既定的“雇主”、“盟友”或者“敌人”这些简单的词汇对应起来,却发现没有一个适用。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药铺里的血腥味都淡了几分。

石奇从柜台下,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钱袋,扔给凡敌龙。

“这是今天的酬劳。再加一倍。”

他看到凡敌龙接住钱袋,眼神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从今天起,你和你妹妹的汤药,我包了。我只有一个要求。”

石奇迎上那双重新聚焦、充满了危险气息的眼睛,缓缓道:

“入伙。”

“跟我干大事。”

【三】

三个月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凡敌龙一脚踹开石记药铺的后门,浑身湿透。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扔在地上,麻袋里发出含糊的呜咽。

“李庆骨的小舅子,放印子钱的那个。他手下的人,今天动了我妹妹。”

凡敌龙的声音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石奇正在捣药,闻言头也不抬。

“腿打断,扔回他家门口就行。我去给你拿药。”

“不够。”

凡敌龙走到他面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石奇精心研磨的药粉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要他死。”

石奇捣药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有些骇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凡敌龙说,“动家人,就得死。这是规矩。”

石奇沉默了。

他放下药杵,擦了擦手,转身走进内堂。

再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两坛封死的瓦罐,和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

他将一坛酒和柴刀扔给凡敌龙。

“跟我来。”

两人一言不发,穿过暴雨,来到药铺后院一角,那两座早已被青苔覆盖的无名土坟前。

石奇拧开酒坛的封泥,将半坛酒“哗”地一声,尽数浇在两座坟头。

浓烈的酒气混着雨水的土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自己仰头,将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以酒洗面。辛辣的酒液顺着他整张脸流下,浸湿了前襟。

“我爹,还有我大哥……”

石奇的声音在雨中有些发飘,带着几分醉意。

“……两个烂好人。”

“军机府的人来收‘剿匪银’,他们不给,说‘这钱不如拿去救济穷人’。别人来赊账,他们认了,说‘真宰有好生之德’。”

他将空酒坛重重地砸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结果呢?”

石奇指着那两座土坟,对着凡敌龙嘶声吼道:“结果就是,军机府的喽啰,叫了两个地痞,就把我大哥的腿打断了!不是渠卫、不是照章法办,就是两个地痞!”

“我爹为了护着我大哥,被他们一刀捅穿了肚子!临死前,他还抓着我的手,让我……让我不要寻仇!”

他踉跄着,一拳砸在身旁的石磨上,指节瞬间鲜血淋漓。

“我听了他的话。”石奇看着自己流血的拳头,哽咽着笑了起来,哭声断断续续,“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求他们高抬贵手,想治好我大哥的腿。”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凡敌龙。

“他们在我大哥伤口上涂砒霜!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疼了三天三夜,活活疼死的!”

“不寻仇?!”石奇的声音凄厉如鬼嚎,“这就是‘不寻仇’的下场!”

他从怀中,摸出一本被雨水浸湿大半的《解元针法》,狠狠地摔在凡敌龙的脚下。

“这是我家传的东西。不是用来救人的,是用来杀人的!每一个穴位,都对应着一种死法!我爹把它藏了一辈子,当它是怪物!它才是我石家唯一的活路!”

他指着地上的麻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你想杀他,可以!我帮你!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暴病而亡!但是,凡敌龙,你听清楚了!”

石奇一把揪住凡敌龙的衣领,几乎是脸贴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杀了他,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们,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们不光杀一个李庆骨的小舅子,我们要掀了李家这三兄弟的桌子!是要把整个军机府,都拽进这摊泥里!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死了,你替我报仇。”

“你妹妹,我护着!我家的香火,你接着!你敢不敢?!”

凡敌龙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年轻人。

他看着那双比驮尸巷里所有亡命徒都更疯狂、更决绝的眼睛。

良久,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起,干大事。”

他走到麻袋前,手起刀落。

雨声淹没一切。

半个时辰后,内堂。

石奇用药酒涂抹着凡敌龙手上和臂膀的瘀伤。

凡敌龙看着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真他妈疼。——那根尺子,是你自己打的?”

石奇点了点头。

“用我家捣药的铁杵改的。无锋,无刃,打在人身上,只伤筋骨,不见血。这是我爹……最后的规矩。”

【四】

又是一年。

石奇送来的药,从一月一包,渐渐变成了一月三包。

药渣在墙角堆成了小山,屋子里的苦味比驮尸巷的腐臭味还浓。

最终,那咳嗽声还是停了。

凡敌龙坐在妹妹冰冷的床沿,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块湿布,一遍遍擦拭着妹妹那张因长期发热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小脸。

天亮的时候,石奇来了。

他带来了一副干净的、虽然有些旧,但好歹没有补丁的寿衣,和两锭沉甸甸的银子。

凡敌龙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银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奇身后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

“我要进军机府。”

他说。

“大事。”

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石奇沉默了片刻,将寿衣和银子放在桌上。

“好。”他说,“我帮你。”

幽隐城外,军机府新兵营,校场。

凡敌龙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面前是三个同样精壮的军士。

“辟甲拳!辟甲拳!”

围观的士卒兴奋地嘶吼着,将手中的铜板和酒囊押在各自看好的人身上。

凡敌龙动了。

他没有用拳。

他直接撞进了三人中间。

肩膀撞在军士的胸口,那人像被攻城槌击中,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手肘砸在军士的下颌,骨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军士试图从背后锁住他的脖子,凡敌龙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猛地向后一靠,用自己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对方的鼻梁上。

一切都在三息之内结束。

凡敌龙站在三具呻吟哀叫的**中间,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看向校场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穿着军医长衫的身影。

一月后。

凡敌龙从榻下摸出一张纸条。

纸上是新兵营一个什长的生平、喜好、仇家,以及……他最近输在赌坊里的数目。

他将纸条默默看完,吞进口中。

第二天,那个什长的尸体,出现在驮尸巷的臭水沟里。

凡敌龙顶替了他的位置。

石奇的药铺里,伤患开始变多。

来的都是军机府的底层士卒。断了胳膊的,折了腿的,被刀砍了背的。

石奇从不问他们是怎么伤的,也从不收钱。

他只是沉默地为他们接骨、缝合、上药,然后递给他们一张写着忌口的方子。

偶尔,他会问一句:“最近,李大爷又添了几个小老婆?”

或者:“听说,李二爷又从外面弄了批好货?”

士卒们大多含糊其辞,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会在某个疼痛难忍的深夜,或是某个感激涕零的清晨,多说几句。

石奇会把这些话,都记在一个从不上锁的账本里。

他的医术越来越好,账本也越来越厚。

药铺后院。

石奇将一根三尺长的铁尺舞得密不透风,尺影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黑色的涟漪。

凡敌龙坐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看着。

“你的招式,太死板。”凡敌龙放下酒碗,“都是你那书上看来的东西。样子货。”

石奇收尺而立。

“那你教我。”

“我不会教。”凡敌龙说,“我只会杀人。”

“那就教我杀人。”

凡敌龙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站起身,从石奇手中拿过那根铁尺,掂了掂。

“这东西,不好杀人。”

“我不想杀人。”石奇说,“我只想让他们……听话。”

凡敌龙咧嘴一笑。

他用铁尺的边缘,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划过。

“想让人听话,就要让他知道,你的这根尺子,随时能切开他的喉咙。”

他将铁尺扔了回去。

“明天起,卯时来校场。别穿你这身酸臭的衣服。”

自那天起,石奇的药铺,每天都会晚开门一个时辰。

军机府的校场上,多了两个在黎明前赤膊对练的疯子。

【五】

“……所以,只要李爷您点个头,码头‘铁砧巷’的孝敬,以后就全归您。我们凡哥说了,他敬您是条汉子,有钱,得大家一起赚。”

军机府渠帅、李氏远亲李重的宅邸里,石奇正襟危坐,将早已拟好的说辞侃侃而谈。

李重捏着酒杯,眯着眼,不置可否。

“凡老弟倒是大方。”他嘿嘿一笑,“可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拿我当枪使?李庆骨那老东西,可不是好惹的。”

石奇正要引经据典,分析其中利害,身后的凡敌龙却突然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头,你先出去。”

石奇一愣,却还是依言退下。

凡敌龙大马金刀地在李重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碗酒。

“李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凡敌龙灌下一口酒,抹了把嘴,“咱驮尸巷里,有两只老狗,都想抢一个墙角做窝。一只狗呢,仗着自己牙尖嘴利,天天龇着牙吓唬人。另一只呢,就聪明点,它不叫,它天天去给巷子口那头看门的老狼送肉。”

李重的眼神动了一下。

“后来啊,”凡敌龙笑道,“有一天,那老狼吃饱了,溜达过来,一口就把那只龇牙咧嘴的疯狗给咬死了。另一只狗呢,就安安稳稳地,把那墙角占了。”

凡敌龙凑上前,压低了声音。

“李爷,您说,那老狼为啥要咬死那只疯狗?”

李重沉默。

“因为它叫得太响,吵到老狼睡觉了。”凡敌龙靠回椅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庆骨,就是那只疯狗。而您,是那头只想安稳过日子的老狼。现在,我这只送肉的小狗崽子,想请您帮个忙,把那只疯狗给踹了。事成之后,巷子里的骨头,您随便挑。”

李重看着凡敌龙,看了很久,最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得好。”

门外,石奇静静地听着。

【六】

半月后。

石奇带着凡敌龙,出现在城西一处“石记分堂”的内堂。

“都解决了?”凡敌龙问。

七八个内鬼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条。

“解决了。”

石奇那身军医的长衫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迹,手中的黑尺还在微微滴血。

凡敌龙皱起了眉,他看到角落里,还躺着一个他认识的、曾经一起喝过酒的老兵。

“老王头也反了?”

“他收了李庆骨的钱,想给你下毒。”

凡敌龙沉默了。

石奇走到他面前,将那根染血的黑尺递过去。

“你来办。”

凡敌龙看着那根尺子,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不断挣扎、眼中满是哀求的老兵,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

“废了他吧。”凡敌龙别过头。

石奇摇了摇头。

“拔草要烧根。”

他看着凡敌龙,一字一顿。

“你若不动手,下次死的,可能就是我。”

凡敌龙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石奇。

石奇的眼神平静如水,却冷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如果你不办,就我来办。以后都由我来办。”

【七】

又过了五六年。

驮尸巷,还是那个驮尸巷。

只是巷口的石记药铺,换上了“军机府官药局”的牌子。

凡敌龙坐在军机府官署里,曾经属于李庆骨的椅子上,身上穿着那件总觉得不合身的玄色官袍。

他看着窗外。

幽隐城的雨,永远也下不完。

石奇推门而入,他已经多年不着长衫,而是一身没有品阶的绯色劲装。他将一份沾着血迹的卷宗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无波。

“都解决了。我亲自废了李悦术,关进了水牢。李慕盏按约定,给了他一艘船,让他滚去东海了。铁砧巷的孝敬,已经送到李重家里去了。”

凡敌龙“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死了多少弟兄?”

“十七个。包括……老王头的小儿子,他非要跟着冲第一阵。”

凡敌龙的肩膀微微一颤。

石奇走到他身边,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

“后悔了?”

凡敌龙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入喉,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我在想,我妹妹如果还活着,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认不出我。”

石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但是,从今以后,这幽隐城里,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凡家妹妹,死在那种破地方了。”

【八】

石奇将带血的手帕扔进火盆,看着它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呛人的飞灰。

他推开官署后堂小灶房的门。

一股浓郁、霸道的海鱼香味,混着灶膛里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将他鼻头残余的血腥冲得一干二净。

凡敌龙背对着他,宽厚的肩膀几乎挡住了半个灶台。他身上系着一条不怎么合身的粗布围裙,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长柄木勺,撇去锅里翻滚的白沫。

“最后一个钉子,拔了。”

石奇的声音在只有“咕嘟”声的灶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嗯。”凡敌龙没有回头,“手尾干净吗?”

“干净。”

“那就好。”

凡敌龙将撇出的浮沫倒掉,又拿起另一把干净的勺子,舀了一点汤汁,凑到嘴边吹了吹,然后极轻地抿了一口。

他似乎对味道很满意,脸上露出石奇从未见过的的神情。

“石头,你来尝尝。”

他舀了一勺汤,递到石奇面前。

石奇看着那勺散发着滚滚热气的乳白浓汤,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凡敌龙那双握着勺柄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虎口处还有一道陈年的刀疤。

石奇亲眼见过这双手,如何毫不费力地捏碎一个人的喉骨,也见过它如何紧紧攥着刀柄,在雨夜里捅进敌人的心窝。

而现在,这双手,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稳稳地握着汤勺。

“阿宁最近没什么胃口,”凡敌龙说,“大夫说,喝点鱼汤补补身子。”

石奇终于低下头,喝了那口汤。

很鲜,也很烫。

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看着凡敌龙的侧脸,那张在驮尸巷里永远写着狠厉与麻木的脸,此刻竟因灶膛的火光和氤氲的热气,显得有些模糊。

石奇伸手,握紧了腰间的黑尺。

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才让他感觉自己真的站在这间小小的、温暖得有些虚无的灶房里。

【九】

卯时末的晨光,刚刚刺破幽隐城上空厚重的铅云。

校场上只有石奇一人。

黑尺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密不透风的残影,尺风割裂潮湿的空气,发出“呜呜”的凄厉声响。

他的招式没有半分医者的慈悲,每一记挥出,都精准地指向人体最脆弱的关节与要害。

当最后一式收尽,漫天尺影敛于一点,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气息平稳绵长。

“石头,你的尺法,现在连我都看不透了。”

凡敌龙的声音从场边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身上穿着家常的便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石奇收尺而立,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你太久没练了。”

“嗨,打打杀杀的事,有你的朱砭司就够了。”

凡敌龙不以为意地笑笑,走上前,打开了食盒。

一股混着麦香和肉香的热气蒸腾而出。

“来,尝尝,刚出炉的肉包子。豹儿昨晚闹了一夜,天快亮才睡,正好起来给他娘弄点吃的。”

石奇接过包子,咬了一口,面皮暄软,肉馅鲜香。

他看着凡敌龙。

中年男人那张刚毅的脸上,正洋溢着父爱的光彩。

“你身上的杀气。”石奇说,“淡了。”

“杀气重对孩子不好。”凡敌龙回答得理所当然。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绯衣的探子如鬼魅般出现在校场边缘,对石奇做了个隐蔽的手势。

石奇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他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对凡敌龙说:“你先回吧,我再练会儿。”

“别练太晚,注意身体。”凡敌龙把整个食盒都留在了石台上,转身。

脚步甚至带着几分轻快。

石奇走到探子面前。

“说。”

“李悦术的旧部去了码头。”

石奇点了点头。

“盯住。”

探子无声地退去。

石奇独自站在空旷的校场上,晨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他看着石台上那盒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看了很久。

最终,他没有再碰一下。

他提起那根黑色的铁尺,再一次开始挥舞。

这一次,尺风比之前更加凄厉。

【十】

军机府外的凡氏宅邸——而非多年后的凡氏别院。

火光将凡敌龙的脸映成一片橘红。

他没有动。

他看着房梁像烧断的肋骨般塌落,砸在摇篮上,溅起炽白的火星和焦黑的木屑。

他看着两个在火焰中蜷曲、变黑的,小小的身体,闻着那股他曾在战场上闻过无数次的、人肉烧焦的甜腻气味。

石奇从烟雾中冲出,背上扛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头发被烧掉了大半,脸上满是烟灰和泪痕,眼神空洞,像一尊被熏黑的泥塑菩萨。

石奇将她放在地上,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的唾沫里带着黑色的烟灰。

“……嫂子……嫂子还活着……”

石奇嘶哑地说。

凡敌龙缓缓转过头,看着那个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虎儿和豹儿的娘亲,他的阿宁。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片火海。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被灼伤的手心,嘴里发出受惊的无意义呜咽。

凡敌龙伸出手,想去碰碰她,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只曾经能一拳裂开木牌、能毫不犹豫拧断人脖子的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收回手,慢慢地、重新转向那片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火焰。

雨开始下了。

不大,淅淅沥沥,浇在灼热的瓦砾上,激起一阵阵白色的蒸汽,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石奇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凡敌龙身边。

“我去抓人。”

石奇说。

凡敌龙没有回答。

他就那么站着,在雨中,在废墟前,像一尊正在被雨水冲刷、渐渐失去颜色的石像。

直到天亮。

【十一】

军机府官署的主厅,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棺材。

凡敌龙坐在主位上,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一遍遍擦拭着两片小小的、已经被烧得变形的银锁片。

他擦得很仔细,很慢。

在他眼里,那不是两块废铁,是世间最珍贵的璞玉,却记载着他永远无法补救的错误。

堂下跪着十几名军机府的渠帅和佰长,一个个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石奇站在凡敌龙身侧,面无表情。

“……属下失职,未能察觉贼人潜入,请太尉降罪!”

一名渠帅终于忍不住,叩首在地。

凡敌龙擦拭的动作没有停。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那名渠帅,只是用近乎闲聊的温和语气问道:

“张渠帅,我记得,你家的小子,今年该有五岁了吧?”

那渠帅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是……是,太尉……”

“会背《步天歌》了吗?”凡敌龙继续问,声音依旧温和。

“会……会了……”

“嗯,好孩子。”

凡敌龙点了点头,将擦干净的银锁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锦盒里,盖上盖子。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名渠帅面前。

他俯下身,亲手将抖得像筛糠一样的老臣扶了起来,甚至还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他的笑容和蔼可亲,像一个邻家的长辈。

“张渠帅,你是个好父亲。”

他说。

然后,他抓起桌案上那方沉重的端砚,用尽全力砸在张渠帅的头顶。

“砰!”

一声闷响。

混杂着脑浆的鲜血和墨汁,溅了离得最近的几名军官一脸。

张渠帅一声未吭,软软倒下去。

凡敌龙将手中的端砚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拭去手上的血污。

他重新回到主位坐下,声音恢复了那种温和的、不带一丝火气的语调。

“谁还想跟我聊聊家常?”

满堂死寂。

【十二】

石奇的药铺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让他想起多年前,驮尸巷那间属于“辟甲拳”和他妹妹的小房间。

凡敌龙的妻子坐在窗边,怀里抱着一个用旧衣服扎成的布娃娃。

她对着布娃娃,不知疲倦地哼着不成调的《步天歌》,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石奇将一碗黑褐色的汤药端到她面前,柔声道:“嫂子,该喝药了。”

女人没有理他。

石奇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女人的颈后轻轻一刺。

女人的身体瞬间僵住,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

石奇将汤药一勺一勺喂了进去。

【十三】

斩首李悦术及其余孽后,“四公之治”前夜。

幽隐城议政大殿,气氛肃杀。

“……我军机府数千渠卫枕戈待旦,足以荡平一切不服!”

凡敌龙重重一拍桌案,声如闷雷。

他双目赤红,仿佛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猛虎,将整个军机府的铁血煞气都压在谈判桌上。

道学府的文仲礼须发微颤,天枢院的倪元器则将手中的机括捏得更紧。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凡敌龙身后、如同一尊影子的石奇,缓步上前。

他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人。文仲礼、倪元器两个地头蛇,以及南首那位,深不可测的海神堂主。

他手中的“镇恶尺”,在指间无声地转动着,划出一道道黑色的残影。

一个即将失控的疯子。

一个说一不二的刽子手。

龙婆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凡太尉,”她缓缓开口,“稍安勿躁。”

凡敌龙脸上的暴怒瞬间消失,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脸上竟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一场幻觉。

“龙婆大人说的是。是凡某失态了。”

他端起茶杯,对着众人举了举。

“诸位,咱们……继续谈。”

【十四】

又是四五年过去。

凡敌龙的妻子宁氏,抱着已经会笑的女儿,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停止了呼吸。

她走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微笑。

石奇为她合上了眼睛。

他抱起那个咯咯笑的女婴,走进凡敌龙的书房。

凡敌龙正在秉烛夜读,批示一份关于中南国动向的军报。

“嫂子走了。”石奇说。

凡敌龙握着笔的手,停住了。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石奇将女婴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她是你唯一的女儿。她叫什么?”

凡敌龙终于抬头。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石奇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凡乐。”

他说。

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快乐的乐。”

凡敌龙说完,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卸下所有伪装,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石头。”他声音沙哑,“你说,我们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奇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窗边,看着凡敌龙天天看的东西,看着那座在月光下如同泥坑一般污浊的幽隐城,缓缓道:

“我不知道。”

“但我想着,有一天,像乐儿这样的孩子,可以不用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终】

幽隐城,军机府官署。

凡太尉正对着舆图思索。

石奇则坐在他的对面,将刚刚到手读完的《望南驿惊变》话本轻轻合上。

他瞥了一眼旁边桌案上,那份即将封缄的“青樊阁重犯”卷宗。

凡敌龙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你还在想那两个女娃的事?”

石奇苦笑,点了点头。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满腔救世热血、行事却冷酷无情的药堂小子,和那个外表狠恶,却只想保护妹妹的街头武人。

幽隐城军机府的石司正提起朱笔,在那份卷宗的结尾,写下了一行批注:

“舍身取义非真义,入得污泥方成道。”

【作者有话说】

此为外传,不涉主线。

然,每一段血色往事,皆是未来棋局中的一着伏笔。

【关于“龙”与“人”】

凡敌龙和石奇。

他们曾是少年,笃信着最朴素的规矩,渴望守护珍视之物。

最终,他们成为了“龙”。

一个坐拥权柄,却失去了曾经的家。

一个手握锋尺,却成为了自己厌恶的怪物。

他们成功了。

他们也输了。

——这是血淋淋的“幽隐规矩”,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吃掉别人”的现实。

他们入的,不是污泥,而是龙腹。

阿锦的复仇之路,不止于摘下仇敌的头颅。

更在于……如何不被这“龙腹”所吞噬。

【藏于深渊的变数】

“或跃在渊,无咎。”

这句谶言,是关于选择。

当她身处渊中,她将如何抉择?

是一跃成龙,还是……掀翻整个深渊?

【最后的最后】

本回,献给所有执剑人。

你的【收藏】,是为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盏明灯。

你的【评论】,是为他们敲响的警世之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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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外传二:镇恶黑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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