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却说那靡虹山真君镇伏邪孽,身化石像;座下六童子因“杀”之一字,终起争执,遂分生死二宗。又有开国道德圣母,为救宝石列国社稷,散二百年道行明志,更破“不杀”誓言,手刃昏君瑄王。
此举虽顺天应人,匡扶社稷,却也违逆真君法旨,更兼与同门生隙。生宗三童子既掌道场,便将这位昔日大师姐逐出门墙,言及“缘法已尽,各自珍重”。
圣母心知肚明,此非绝情,实乃回护。
她若滞留山中,必成死宗抓手,反累师门清誉。于是敛去神光,散去法袍,化作一寻常老妪,默默下了靡虹山,自此萍踪浪迹,不知去处。
正是:
昔日云端掌教化,今朝风雨任飘萍。
圣母既失道行,虽有身龄三百年寿、心中万千卷书,却无半点神通,需食人间烟火、亦感世态炎凉。行至东海之滨,见一渔村,名唤“望潮”,村中百十户人家,皆以打渔为业,民风淳朴,夜不闭户。
圣母心喜,便在此处落脚,与一户无儿无女老渔家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织网补帆,倒也安然。
她欲以仁德教化此地,常与村人言说“与邻为善”、“以德报怨”之理。村人敬其年长,虽不尽信,亦多有听从。
然东海之上,海寇横行,岂是太平之地?一独悟修士黑鲨,真性凶残,杀人如麻,携众至望潮村勒索。村人畏其凶焰,皆不敢抗。
圣母挺身而出,老渔家惊骇仓皇,拽她不住。
“黑鲨大人,汝有修行傍身,岂不闻,真宰有好生之德……切莫再挥屠刀,妄造杀孽……”
黑鲨闻言,上下打量这手无寸铁老妪,狞笑道:“老虔婆,老子便是要杀人放火,你能奈我何?”
说罢,竟是一刀挥出,将那收留圣母的老渔家当场斩首!
鲜血溅了圣母一身。
是夜,圣母于海边枯坐至天明,翌日,离望潮村而去。
(二)
幽隐城外某处大村,有一少女,家境殷实,天真烂漫,心慕道德法度,常趁父兄去望潮村购置渔货时,听婆婆讲掌故;近来身逢大变,父兄早亡、弟侄争产,孤零零走投无路,正自惶急。
圣母寻得孤女,问:“汝欲报仇乎?”
孤女名唤月蝶,重重点头,咬牙切齿:“欲!无一夜不思之!”
“善。”圣母道,“然,恨火无风,终化青烟。吾教汝……煽风之术。”
她将月蝶拉至隐秘处,低语授计。
“汝弟性贪多疑;汝侄莽勇无谋。此二人貌合神离,彼此视为眼中钉。此即风门所在。”
“汝且依吾计行事。明日,汝便散尽家中余财,大张旗鼓操办‘散财宴’,遍邀村中耆老,只言看破红尘,不日削发为尼,加入‘苦舟会’,家产尽捐村中公用。此事,须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月蝶不解:“婆婆,这……这岂非便宜贼人?”
“此乃‘杀人诛心’。”圣母道,“汝行此策,必令汝弟侄二人方寸大乱。彼惧汝当真散尽家财,复疑对方欲独吞好处。如此,彼必急于寻汝,探汝虚实。”
“届时,汝便分而见之。对汝弟,汝便哭诉,道汝侄如何威逼,言称若不交出家产,便将汝沉塘。再‘无意’漏口风,言汝父生前于后院老槐树下,埋有一坛‘女儿红’,乃为汝备下嫁妆。”
“对汝侄,汝便道汝弟如何心狠手辣,欲将汝卖入幽隐城娼寮……再‘不慎’说漏,只言汝父当年曾得一笔横财,藏于后院,汝仅知大略方位,不明具体所在。”
月蝶听得心惊肉跳,喃喃道:“婆婆,此……此乃驱其……”
“驱其自相残杀。”圣母声音冰冷,“汝但点燃此火,然后……静观其变!”
三日后,月蝶家中大宅,火光冲天。
村民赶救,只见月蝶弟侄二人皆浑身是血,一人颅碎锄下,一人胸插柴刀,早已气绝。
道学府官差数日后方来查验,断为叔侄争产、火并身亡,草草结案。
月蝶兵不血刃,尽复家产。事成之后,对圣母纳头便拜,奉若神明。
圣母看着她,神色复杂,缓缓道:“自今而后,汝即我海神堂之人。我海神堂,不尚仁德,只讲规矩。”
她不再自称“圣母”,乃冠新号——“龙婆”。
(三)
龙婆行事,与圣母迥异。
她手段酷烈,信奉以杀止杀。
凡海寇侵扰其疆界,必遭十倍报复,鸡犬不留;凡商船欲求庇护,必先缴纳重税,方可悬海龙旗。
数年之间,东海人人皆知“龙婆”其名,谈之色变。海神堂势力亦如滚雪球般壮大,战船百艘,部众数万,俨然已是东海一霸。
此间又有一奇人。
那人自称“禅虎”,乃剑北道绝寒国一没落士族之后。因不忿气机石崩毁后,国中愁云惨雾、暮气沉沉之状,愤而出走东海,加入“苦舟会”,竟在那日日只知吃斋念佛的清修宗门中,拉起一只颇有声色的剿寇船队来。
因缘之始,便在一处名为“双鱼礁”的航道。
此地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唯有一条狭窄水道可通大船,乃兵家必争之地。
禅虎率三艘“苦舟”蒙冲舰,于水道口设卡,自称“清剿海寇,护卫商旅”,凡过往船只,皆需停船受检。
一日,悬挂海龙旗的商船行至此处,亦被拦下。
禅虎亲登商船,对船主笑道:“某家禅虎,奉行侠义,为保此间商道太平,需得查验一番,还望海涵。”
船主知其厉害,不敢不从。
禅虎手下搜查半晌,自是无果。他正欲离去,却见一艘海神堂巡逻快船,如离弦之箭般驶来,横于商船之前。
船头立着一女子,正是月蝶。她如今已褪去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与杀伐之气。
“禅虎当家,”月蝶声音清脆,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家主母有言:猛虎虽为山中王,然入海,亦需守龙王之规矩。汝无故滞我海神堂庇护商船,已是越界。自此刻起,每耽搁一刻,汝禅虎船队日后行经我海神堂地界,过路税,便加一成。”
禅虎哈哈一笑,对月蝶抱拳道:“烦请转告龙婆大人。猛虎下山,非为戏水,只为捕鲨。今日未见鲨踪,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他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予月蝶:“此乃剑北道特产‘雪顶含翠’,权当是在下赔罪之礼。至于那过路税,还请龙婆大人……高抬贵手。”
说罢,他便率众离去,竟是退得干脆利落。
当夜,禅虎便收到了龙婆的回礼——一坛陈年佳酿,并一封短信。
信中十个大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禅虎见信,抚掌大笑。
自此,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偶有合作,竟是默契无间。禅虎之心机,龙婆之决断,二者合一,东海之上,再无敌手。
又过数年,盏术于幽隐城内之残余势力内斗不休,终至分崩离析。
幽隐城陷入权力真空,各方势力混战,港口瘫痪,商道断绝。龙婆见时机已到,亲率海神堂百艘战舰,以雷霆之势,封锁整个入海口。
城中各方势力得她传话:“城中如何争斗,我管不着。但这海上,须得守我的规矩。谁能让这港口恢复往日繁华,我支持谁。”
此言一出,城中商贾皆闻风而动,纷纷倒向海神堂。
(四)
海神堂议政大殿之内,气氛肃杀,剑拔弩张。
殿中艨艟伟柱森然林立,殿顶巨鲸肋骨交错有度,万千夜明珠幽光冷冽,映照着三张以海兽骨骼雕琢而成的巨大座椅。
东首之位,端坐着军机府太尉凡敌龙。他一身玄色扎甲,面容刚毅,双目如鹰,不怒自威。其身后,立着数名气息彪悍的亲卫,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西首之位,则是道学府太师文仲礼。他一袭宽大道袍,须发皆白,手持一卷竹简,神情肃穆,双目微阖,仿佛对周遭一切皆漠不关心。
北首之位,乃天枢院枢正倪元器。他身形枯瘦,神情倨傲,指间把玩着两枚不断变换形态的精巧机括,发出“咔咔”轻响,于寂静之中,格外刺耳。
南首则是端坐自带小靠椅、却无人敢对她半分轻视的海神堂主,龙婆。
她一身海蓝色宫装,满头银发一丝不苟,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却如深海般平静,不起波澜,让人看不透半分心思。
殿下,则立着城中各方势力的代表,有商贾巨富,有帮派头领,有士族名流,个个神情凝重,噤若寒蝉。
谈判已有三个时辰。
凡敌龙主张以铁腕手段,肃清城中乱局,由军机府独揽大权。
文仲礼坚持教化之道,认为当以礼法约束人心,重塑道德秩序。
倪元器则对权力纷争全无兴趣,他只关心天枢院营造大计,要求各方势力必须保障工匠的权益与材料的供给。
三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龙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偶尔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终于,凡敌龙失去耐心。他重重一拍桌案,声如闷雷:“多说无益!如今城中大乱,唯有重典酷刑,方能镇压宵小!我军机府数千渠卫枕戈待旦,足以荡平一切不服!”
文仲礼缓缓睁开双眼,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太尉此言差矣。以暴制暴,只能得一时之安,却失长久之治。人心不服,则乱象终将复起。唯有教化,方是正道。”
“教化?”倪元器冷笑一声,“文太师口口教化,可以变出米粮,喂饱难民?可以重建遭毁屋舍?眼下最紧要的,是恢复生产,展开营造!我天枢院需要人手,需要材料!”
三方再度陷入争吵。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龙婆,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
“啪。”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三位,”龙婆缓缓开口,声音平淡,“争够了么?”
她缓步至大殿中央,目光扫过众人。
“凡太尉要兵,文太师要法,倪枢正要工。诸位所求,皆有道理。只是,诸位皆忘了一事。”
她顿了顿,声音转冷:“无我海神堂船队,军机府粮草何来?无我海神堂商道,道学府典籍何来?无我海神堂贸易,天枢院心材何来?”
“幽隐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海路若断,即为死城。”
一番话说得凡、文、倪三人皆是脸色一变。
龙婆续道:“吾不要兵,不要法,亦不要工。吾只要……规矩。”
她伸出一指:“凡入我幽隐城海域船只,无论商旅、渔船,皆需悬我海龙旗,货殖三十取一,作平安税。此其一。”
又伸二指:“城中所有港口、码头、货栈,皆由我海神堂统辖调度。此其二。”
最后伸三指:“城中纷争,可于陆上决。然海上事,无论大小,皆归我海神堂仲裁。此其三。”
“我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凡敌龙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文仲礼与倪元器亦是面沉似水,心中盘算。
良久,凡敌龙终是长吁一口气,缓缓道:“你赢了。”他起身抱拳:“我军机府,认你的规矩。”
文仲礼与倪元器见状,相继起身,表示同意。
龙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未达眼底。
“既如此,便好。”她回主位落座,“幽隐城本须有一城主,然我等四人,非那幽隐老怪,亦非盏术、摩罗之流,无人能独掌乾坤。依吾之见,不若……循其旧例。”
“旧例?”
“幽隐老怪当年,亦曾设四方节制,各司其职,盏术入城,方止此政。我等不妨效仿其行,共治此城,彼此制衡。凡军机府调兵,需得道学府勘验文书;凡天枢院兴造,需得海神堂批复用度;凡海神堂定商税,亦需三家共议。如此,可保长治久安。”
她顿了顿,又道:“史书之上,亦需有个说法。便称我等乃是‘循幽隐城主旧例’,重立‘四公之治’,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凡、文、倪三人皆是心中一动。
最终,四方达成协议,共治幽隐,并重定史书记载。
龙婆彻底埋葬了过去,成为了幽隐城中,手腕最硬、心思最沉、谁也看不透的……海神堂主。
正是:
道德文章随浪去,唯余铁腕定风波。
世间不见传法圣,海上有龙唤姑婆。